“云鹤。”
代峦话音方落,环过群山而来的风里倏而多出一道微弱又喑哑的声音。
众人转过身看,却是被捆缚手脚却依旧被容许出声的云姑娘。山顶的风又急又乱,吹得她鬓发散乱,衣袂翩飞,面颊苍白如雪。
瞧见代峦倏而投来的视线,她抬眼看向梁下随风飞旋的九射格,唇角弯出一丝勉强的弧度,哑声道:“代公子,小女不喜鸾凤,独慕云鹤之出尘,把凤目换成云鹤之眼,可好?”
舍然亭外,姬珣落在剑上的左手陡然用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愈发凝重。
旁人或许不知,代峦又如何会看不出,九射格上那只俯首松云间的云鹤恰好位于鸾凤正上方,形体小则小矣,闭合的双目正巧在系着九射格的麻绳下面。
换言之,圆盘飞旋如练,云鹤所在是整个九射格上最平稳的地方。
代峦心性恶劣,可会答应她目的昭然若揭的请求?
“呵!”
不等他理清思绪,代峦已收回目光,眼底的精光隐去大半,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曲,左半边脸颊跟着抽了抽。
“云姑娘开口,代某自然无有不应。”他抬眼看向亭外的姬珣,两眼仿似盯着猎物的野兽般冒着森森寒气,许久,干笑两声,哑着嗓子道:“世子爷以为如何?”
姬珣的视线越过他几近扭曲的脸,望向亭柱边秋晖偏怜的容颜。
视线相触,宋晞的眼角倏而下弯,皎若秋水的眸间掠过仿佛春华的柔婉。
分明千钧一发,分明死别生离只咫尺之遥,看着她的眼睛,姬珣的眼里泛出一丝情不自禁的、久违的笑意。
可叹年华如朝露,相思苦,凭谁诉?
而今人就在他眼前,她都不怕,他又有何惧?
打定主意,他轻舒一口气,执起早被焐热的飞镖,提步走向代峦面前,他一早定下的投镖之地。
看清九射格所在,他举起飞镖,下意识放缓呼吸。
耳畔是环过群山而来的风,越试图集中注意力,梁下的圆盘越是转得飞快。
执着飞镖的手微微一顿,姬珣紧拧起眉头,闭上双眼。
嚣喧空茫的黑暗里,他听见绕过山林而来的风,一只落单的雁正迎风而上。
一叶红枫吹落枝头,随那长风拂过层峦长川,攀上凤鸣巅巅,绕过摇摆不迭的九射格,又晃晃悠悠栖落他身旁。
他听见此起彼伏又倏而凝滞的呼吸声。
经年岁久之故,舍然亭的木梁有些糙,九射格转动至某个弧度,粗麻刮过亭梁,梁柱便会随同圆盘转动的角度发出些微不同的咯吱声响。
麻绳缠得越紧,咔吱声越是尖锐,直至某个极致,九射格倏地一静,旋即回转,直至另一个极致……
吐息越缓,心跳越静,黑暗之中,余下四感愈发分明。不知不觉间,周遭物事已然遁远,只九射格的转动伴着他自己的心跳越发规律而分明。
又一个旋转至极致的刹那,姬珣的心陡然提至半空,呼吸屏住,手中的镖猝然飞出!
“呲!”
依旧是推涌不迭的风,影影绰绰的暗,他手里的镖破开长风,穿过一片杳然的舍然亭,掠过双目如炬的代峦,随同圆盘寸寸回转的声音,越靠越近……
姬珣“窥见”一片飞旋而至的叶,如同一页被定格的水墨,悬在半空,忘了坠落。
呼吸凝滞,四下杳然,镖镞碰到木盘的刹那,众人的心跳骤然同频。
“啪!”
“吱——呀——”
仿佛过了许久,依稀只一刹那。
飞镖钉入圆盘的声音仿佛某个神奇的开关,亭里亭外瞬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苏升的支吾仿佛喜极而泣。
簌簌叶落,萧萧长风次第回笼,忘却跳动的心霎时鼓噪。
姬珣在纷纷议论里认出独属于宋晞的平缓吐息,顿在空中的手微微一曲,徐徐睁开双眼。
亭间松风依依,山下云海如故。
他看见迎风转动的木圆盘,飞镖钉入之处,不偏不倚,恰是云鹤的左眼。
他看见宋晞倏而下弯的眉眼,皎皎仿比天上月,紧攥成拳的手蓦地一松,鼓噪不安的心霎时落回到实处。
“哈!”
不等他喘息片刻,又一声仿似驴叫的嗤笑骤然打破了亭内雀跃。
代峦仿佛淬了毒的眼神掠过圆盘,转向姬珣,眼里阴婺肆虐,僵硬的脖颈随同他寸寸转动的动作发出咔哒声响。
四目相对,满目阴婺化作僵硬而狰狞的笑,他提着匕首坐回到桌边,语气冰冷僵硬:“中州四公子,不负盛名。”
泛着冷芒的匕首一下下锉向石桌,他左半边脸颊随同叩击桌面的声音一跳一颤,仿佛全然不由自主。
“既如此,想问什么,世子爷但说无妨。”
长风嘹啸,初时的冷静与冷然霎时回到姬珣脸上。
垂目打量片刻,他紧拧着眉头沉声开口:“既如此,谢逸、江屏、罗锦之死,还望代公子解惑。”
“哧!”
一声嗤笑破开四下寂寂,狰狞之外,代峦的眼底倏忽掠过几丝“果然如此”的百无聊赖。
“谢逸?呵……仗了王家的势,谋了一份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差事,便以为自己也跟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他举目望着松涛推迭的遥处,却也不再顾左右而言它,懒声道:“吃多了酒便口无遮拦,说什么商贾之子形容粗鄙,南酉国人罪有应得……自小养尊处优,他统共见过几个酉人?为国为民谋过几分福祉?有何立场大放厥词?”
所谓“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差事”,约莫是指关着靡音族圣女,日日取用心头血之事。
平日里往来不多,姬珣对谢家子的言与行不作评论,凝眉思量片刻,追问道:“代公子言下之意,雷雨夜那日,莫不是公子私下指使如烟灌醉谢逸,怂恿他擅入倚云楼?代公子八面玲珑,善识人心,必定三言两语便能拱起子阶心头之火,挑起他和谢逸的不和……”
姬珣不顾苏升支吾咿呀的控诉,顾自颔首道:“借刀杀人,除去谢逸的同时又能拿住文安伯府世子的把柄,公子此举实在高妙。”
“比不得世子爷慧眼如炬,什么都看得通透。”
代峦回眸瞟了一眼亭柱前的苏升,敲击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眼里噙着戏谑,缓缓开口。
“江屏呢?”姬珣不以为意,又追问道,“为何该死?莫不是撞破了锁春池边发生的事?”
“江屏?”
代峦倏地扔下匕首,双手环抱胸前的同时,一反常态的,脸上竟露出几丝仿似惋惜的神态来。
“也不知你二人为何如此固执,我已将凶手送到你们面前,却还紧追不放。”
姬珣下意识看向宋晞,眸光紧跟着一凛:“你是谁,罗锦?当真是他?”
代峦抬起头,仿佛为他脸上的不可置信所取悦,唇角不自禁勾起。秋光掠过眼下,又一丝戏谑自他眼底一闪而过。
“祈人自诩高义,总爱说什么‘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他错开视线,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如你二人所知,江屏性子沉稳,做事谨慎,看见不该看之事,也不敢随意张扬,只想着找好兄弟商议商议……”
姬珣的心倏地一沉。
“你当罗锦是为了表忠心?呵!”
代峦脸上笑意愈盛,他撑着石桌站起身,双手附后,左右来回踱着步,慢吞吞道:“你们祈人最是装模作样、假仁假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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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锦偷拿了窖里的酒,就着婆娑膏吞云吐雾之时,江屏不请自来,看清房里的情形,一时忘了院里发生之事,对着自甘堕落的‘自家兄弟’一顿数落……
“自家兄弟本该直言相告,可良药总是苦口,罗锦酒意上头,问清前因后果,两眼一转,计上心头……他先朝江屏假意认错,哄他吃了不少酒,又把人打晕,亲手将人送来了倚云楼……”
像是听闻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他停下脚步,低头闷笑许久,又抬起头道:“世子爷莫要误会,代某不曾动手,亦不曾令旁人动手,只是感念罗锦一片忠心,赏了他一瓶好酒、三两婆娑膏,还让他代为转告江屏,即日起,不必再来闲梦楼。”
姬珣的脸色越沉,代峦眼里的笑意越是分明,乃至俯仰大笑,不能自已。
“世子爷你瞧,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他总说江屏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和他有着过命的交情,临了不用我多说一字,便能狠下心来,痛下杀手……真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萧萧长风如同跨过岁月长河的桥,照着脉脉秋日,投落下一片又一片不为人知的光与影。
彼时相知相惜是真,两肋插刀不假,后来的怨嫉妒恨、夺人性命亦是真心实意,人心本就如同一面千面万象的多棱镜,一眼如何能穷尽?
姬珣举目望向舍然亭外云遮雾绕、不露真容的长川和层峦,许久没有出声。
直至一抹独属于晚照的昏黄掠过亭下,余光里映入水影一如往常屈膝在旁的身影,本不欲赘言,想起人心之多面与善变,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曲。
“莺梭谷。”
他垂目看向身前的倒影。
习习山风将炉火吹得正旺,衣香鬓影,丰娆妩媚,他后知后觉,眼前人原来早不同于初见时。
“谷内风景如画,绿柳如烟,若非中了酉人埋伏,走错了路,我怕是此生不能知晓,祈酉边境竟有如此人间仙境。”
水影举着火钳的手倏地一顿,似没能预料他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更不敢相信他竟还清楚记得昔年初见时。
“若是没记错,彼时你才豆蔻之龄。”
哐的一声,火钳坠地,炉里霎时火星飞溅。
水影陡然抬头,苍白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盛着秋日的眸间若有水光掠过,一闪即逝。
姬珣看向舍然亭外跃跃欲试又目眦欲裂的火影,微微一顿,又垂下目光,淡淡道:“六年弹指一挥,种种不合意,姑娘有无数机会坦言相告。”
“爷……”
仿似静候这出交洽无嫌变“刀剑相向”的戏幕已多时,见他两人自顾自搭起话,代峦不仅不怪,反而颇有兴味地落回到桌边,就着热茶看起了戏。
“你不欠我。”
姬珣冷声打断,抬眸瞟了一眼亭外的火影,又看着水影,一脸漠然道:“他们三人如何救你脱险,如何教你习武,平日里如何待你,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欠我,却欠他们一个解释。”
水影眸光一颤,倏地转身看向亭外怒火中烧的火影。
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天定,南宁侯府五影虽都是姬珣从战场上救回,金影和木影性情相投,水影和火影年龄相近,加之平日里总是两两行动,水影和火影,不是手足,胜比血亲。
于旁人她或许能大言不惭说句问心无愧,于他三影……视线甫一交汇,火影陡然错开眼。
“我……”
“此为一,”不等她解释,姬珣目光骤凛,冷声道,“迢西驿站时,你曾亲口应下会护她周全。伤我无妨,叛逃南宁侯府亦无妨,你不该利用、更不该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锵的一声,不等众人反应,姬珣手里的剑已应声出鞘,抵在水影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