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去何处?”
重重暗影同鬼魅透过廊檐而来,宋晞被围困正中,借火把荧荧,看清四合而来的人群里,凶神恶煞的护院、怒不可遏的史嬷嬷,面沉似水的赖妈妈……目光倏地一沉。
“既不愿住宿房。”
宋晞思绪飞转,没等想出应对之策,人群正中的赖妈妈瞟她一眼,偏头朝后方道:“送去禁闭!天明再出!”
“是!”
两名壮汉悍然出列,一边撸起衣袖,一边绕至宋晞身后,不顾她神色惊恐,一左一右制住臂腕,抵住肩胛,往前重重一推。
“走!”
火把噼啪愈行愈远,迎面而来的风越发凛冽。
少时性子顽劣,“禁足朝华宫”之事时常发生,乍闻“禁闭”二字,宋晞并不太以为意。
“两位兄台,那禁闭……”
“住口!”
东圊近在眼前,夜色亦越发浓重。
心下记挂着泉酩,宋晞正想开口试探一二,壮汉之一抵着她肩胛的力道顿然加重,粗声粗气道:“再不听话,有你苦头吃!”
“走!”
一滴冷汗坠落鬓边,肩上实在吃痛,宋晞只得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趔趔趄趄、跌跌撞撞。
约莫一炷香后,穿过一条崎岖不停的山路,耳畔倏而风声大作。
宋晞下意识抬起头。
顿然开阔的林间,寸草不生的一片空地,一间黑漆漆的小木屋矗立在空地正中,照着泠泠秋月,仿似与近旁格格不入。
小木屋?
宋晞下意识眯起双眼。
此地离东圊相去不远,眼前的木屋虽足够高,宽不过两臂,长不足……
棺材两字浮出脑海,宋晞双瞳骤缩,周身寒毛倒竖。
通体漆黑,高约丈余……倘若把那狭长的小木屋横下……可不就是副较寻常棺木稍稍宽上些许的棺椁?!
“进去!”
高空冷月如练,四下飞沙走石。
不等她按下心头悚然,壮汉其一倏地走上前,一把拉开木门,转头示意另一人,抵着她的肩,朝门里重重一推。
“可别死里头了!还得收尸!”
“理她作甚?走!”
脚步声伴着长风渐行渐远,凛冽与月华被隔绝在外,双手不得舒展、伸手难见五指的暗里眨眼只剩她一人。
没等适应周遭黑暗,呼啸而过的狂风里倏而多出一道混乱又粗重的喘息。
宋晞探出空中的双手倏地一顿。
双臂不得舒展,凹凸又崎岖的木板纹理已出现在掌下,此间狭小至此,能坐不能卧,如何能容得下第二人?
摸索四下的双手倏地一顿,宋晞陡然惊觉,那双颤不能自已的双手,那道失了节奏的吐息,并非旁人,而是被弃于空荡四野间的她自己。
双手下意识环抱胸前,她背抵木墙,右手下意识握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左手腕,后背顺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徐徐下滑。
黑暗仿佛浪涌将她吞没,寒意彻入骨髓。
直至蜷曲着双腿跌坐进角落,并非出自本心的惊惧生于心底,侵入四肢百骸,宋晞浑身一激灵,脑中骤然清醒——
浑浑噩噩、惊惧难安并非她本意,而是源自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云裳。
是云裳曾被桎梏在天不见日的暗室,三年之久。
重生时曾见过的小木屋,比之棺木虽开阔不少,彼时云裳被锁链日日夜夜禁锢在床头,能移动之地不过方寸,比之现下的处境亦无所不同。
——对黑暗和禁锢的恐惧早成为本能,纂刻进这具身体里。
“云裳,莫怕!”
漫漫昏沉里,幽幽长风如诉。
她环抱住颤抖不已的自己,低语呢喃,不知说与谁人听。
“莫怕……我在……”
分明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恍惚从朦胧里觉察出了黑暗的重量。
夜色透进木屋,空气愈发稀薄。
蜷曲的双腿没了知觉,周身酸痛,眼皮愈发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难辨是真是幻,她于浓重又粘稠的黑暗里醒来,耳畔是滴滴答答,仿佛罩着一层薄膜的滴水声。
“爹,你看她的手,当真片刻便痊愈……”
“爹,你说我若是同时用五把匕首、不、十把,她还能不能活?”
“……”
铁链、匕首、变了形的男人面,照着幽幽灯火,一一横掠过眼前。
分明不曾照面,宋晞莫名知晓,那些仿如毒信的话语,那张谄媚又精明的脸孔,姓谢,名逸。
寒意无形无影,无孔不入。
宋晞周身酸痛,抱着自己的双手越发用力,意识愈发昏沉,呼吸越来越烫。
发热了?
她伸手探向自己额头。
除却对于黑暗的惊惧,云裳体质特殊不同常人。倘若连她都挨不过,学中女子被禁闭在此一夜,又会如何?
“叩叩!”
思绪正混乱,呼啸而过的风里倏而多出一道叩门声。
“泉家表妹?”
宋晞茫然抬起头,一时不敢确信,那敲门声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我……
她试图发出声音,奈何喉口酸痛,双唇开合许久,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少顷,来人似失了耐性,只听咔哒一声,紧跟着吱呀一声响,木门被拉开,泠泠月华伴着萧萧长风一拥而入。
宋晞下意识闭上双眼,纤长的睫影紧跟着一颤。
“泉家表妹,可还好?!”
来人一声惊喝,宋晞于混沌间陡然回过神。
苏苏?
她怎会夜半来此?
莫不是发热太严重,她已生出幻觉?
“苏……”
她徐徐睁开眼,双手撑住木墙,正要站起身,左脚刚挪出半寸,一阵酸麻直冲天灵盖,疼得她双瞳骤缩,直抽凉气。
“泉家表妹?!”
看出她情状的不同寻常,苏苏变了神色,倏地上前一步,一手撑住木板,一手拉住她左腕,沉声道:“来!我拉你起来!”
宋晞轻一颔首,忍着浑身酸痛,拉住她手腕,朝门外重重一撑。
“嘭!”
宋晞不知自己撞上了什么,只觉刹那间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云姑娘?云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习习夜风拂面,她于熟悉的呼喊声中寻回些许神识。
“姑娘先别睡,回房再睡!”
“水影……”
低声咕哝了一句,她枕在苏苏肩上,重又沉沉睡了过去。
苏苏浑身一僵,满眼不可置信般看了看枕在肩上之人,仿似生怕惊扰了什么,放轻呼吸道:“云姑娘,你唤我什么?”
肩上人咕哝一声,方才“水影”二字依稀只是晚月倾落下的一刹错觉。
“云……”
苏苏蓦地垂下眼帘,轻道:“走,回宿房歇息,明儿个一早……”
“不可!”
苏苏没来得及转身,肩上的力道倏地一重,宋晞顶着泛红的双眼,声音沙哑道:“去连理梧桐。”
“连理梧桐?”苏苏下意识望向东圊方向,忍不住蹙眉道,“现在?”
“泉酩。”宋晞不欲多作解释,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摇头道,“非去不可。”
苏苏举目望向宿房方向,咬咬牙,又转向她道:“只看一眼,她若不在,我们便回宿房。”
“好。”宋晞泛红的双眼倏而下弯,轻道,“多谢苏姑娘。”
*
“泉姑娘?”
东圊西北角,晚风萧萧如诉。
却听呼啦啦一阵响,一只夜鸟惊而振翅,葳蕤如盖的梧桐木霎时落下凄凄黄叶雨。
左顾右盼不见人影,可惜之外,宋晞忍不住庆幸,好在泉酩没在此处苦等,若不然,今夜风凛如梭,怕是会吹出病来。
“走吧。”
苏苏走上前,没来得及扶起宋晞,步子倏地一顿。
“云姑娘?”
与此同时,一阵翩翩叶落后,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树后传来。
“泉酩?!”
宋晞陡然转过身,瞧见树后人影,两眼倏地一亮。
“你没走!”
她一瘸一拐迎上前,看清对方眼神坚定眼眸澄澈模样,心头一松。
——果真如她先前猜测,初见时的木讷与迟钝是泉酩示于人前的伪装。
不同于她的喜上眉梢,瞧见第二人身影,泉酩立时退身半步,转头就要离去。
“姑娘莫要误会!”
宋晞连忙拉住她,手忙脚乱道:“姑娘放心,苏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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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出卖你我!”
宋晞身后,月影里的苏苏微微一怔。
“既如此,”泉酩看她一眼,又回身看了看宋晞,谨慎道,“两位且随我来。”
“好!”
宋晞看向不远处的苏苏:“走!”
本以为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连理梧桐已足够隐蔽,待跟着泉酩左拐右绕行至后园至深处,以一株枝蔓遒劲的老榕树为遮的小树屋映入眼帘,宋晞眼睛一亮。
园内动静可闻,后方退路无阻。
——果真泉家姊妹,于领兵打战、躲避追踪之事自有天份。
“两位请!”
“云姑娘!”
宋晞提起衣摆,正要躬身入内,苏苏倏地近前一步,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树屋,又朝她道:“今日发生之事太多,恐怕史嬷嬷几个还会巡逻。你二人放心议事,我去外头守着。”
不等宋晞出声,她朝泉酩轻一颔首,转头朝园外而去。
“苏……”
宋晞下意识出声,想挽留,想告诉她,无论先前发生过什么,姬珣既默许她跟来,昨日之日便已翻页。
只是……
余光里映入泉酩的身影,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宋晞立时转过身,莞尔道:“泉姑娘,请!”
月影稀疏的小树屋内,宋晞两人相对而坐。
卸去了白日的伪装,泉酩眼里浮出明晃晃的不安与忧虑:“有什么话,云姑娘但说无妨。”
夜色已深沉,透过缝隙而来的风越发寒凉而紧迫。
宋晞喉头发紧,下意识倾身向前,低声道:“泉酊她……是否与花朝有关?”
做好了直奔主题的准备,只不知第二次照面的云姑娘会如此单刀直入。
泉酩交握成拳的双手倏地一顿,良久,颤动着目光,轻道:“姑娘也去听了晚课,可还记得训导所说——‘若为人女者,东海之滨砺其身,磋磨日久,始为上乘’?”
宋晞的心倏地一沉。
“你的意思是,”她下意识握住手边斜出的榕树枝,蹙眉道,“若是没能通过磋磨,便会被……”
泉酩面色骤沉,眼神冷若一泓久不见天日的寒潭。
“学中女子依资质不同分为天、地、人女,凡为人女者,每逢初一十五便会被送去东海,若能通过磋磨,便有可能升入地女班,若是不能……”
目光微微一颤,她交叠在一处的双手紧握又松开,眼帘微垂,嗓音沙哑道:“说是自欺欺人也罢,不瞒姑娘,今日之前,我依旧心存妄念……小妹自小机灵,说不定只是受不了山中孤苦,设法逃下了山去……可,”喉头微微一哽,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姬珣道,“每月磋磨,能平安回来者不足半数,哪怕再不愿相信……”
晚风声声如诉。
宋晞探身握住她的手,力道愈重,口中愈是无言。
直至泉酩缓过神,重又抬起头来,思量片刻,她道:“你方才说,资质如天、地、人女,到底如何区分?又是谁做的决定?”
泉酩丹唇轻抿,摇着头道:“若我没猜错,所谓资质,凭得是样貌。”
“样貌?”宋晞只当自己听错,拉着她的手倏地一顿,“样貌?!”
又似乎并非妄言。
来花朝的一路,史嬷嬷待苏苏与她几人的不同倏而有了解释。
可学中分班不问学识、不论年纪,只凭样貌……宋晞蹙起眉头:“此话当真?”
泉酩倏地垂下目光,神情黯然。
“我和阿酊上山早,见过的女子不在少数,若我两人没看错,地女人女或有不同,能评为天女之人,莫不是柳眼梅腮,靥点朱砂。”
宋晞遮掩在死鱼眼下的柳目霎时瞪得浑圆。
“靥点朱砂?”
泉酩不知她心上云涌,颔首道:“那些姑娘中的大多数,左眼下方都有颗小痣,远看似一粒朱砂。”
外头寒风肆虐,夜幕正深沉。
月华熹微的老榕树下,宋晞搭在树杆的手越发用力,直至关节泛白,依旧浑然不觉。
怎会这般凑巧,昨日朝华,今日云裳,皆为柳眼梅腮,靥点朱砂……
那幕后之人——不论是否淮南王府——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为找到云裳?
而他之所以频频落空……
宋晞目光骤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