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傍东海,多雨多疫却也不奇。”
漫山松风如涛,逶迤峻峭的曲屏山沐浴在脉脉晚照间,如岚似烟,缥缈无际。
姬珣举目望着窗外,徐徐开口:“历年疫疾肆虐,可是在雷雨山洪后?”
“世子爷英明!”岑谦拱手作揖,沉声道,“除却时雨汛期时,酷暑之日,凛冬之时,青州城亦不缺时疫造访。”
酷暑之日?
姬珣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搁置一旁,偏头看着对面的宋晞,目光忽闪。
岑谦话里话外只差明言——天灾尤可恕,人祸却难防。
谁人狂妄,以人谋局不算,竟敢借时疫为棋?
“花朝女学里突发时疫之事……”
少作思量,他顿然收回目光,抬头看向躬身在堂下的岑谦,沉声道:“岑大人有何高见?”
“下官惶恐!”
岑谦拂下衣袂,一面倾身作揖,一面道:“下官听闻学中传闻愈演愈烈,翻来覆去借的都是时疫天降之由。若是能在她几个煽动更多人之前,先将而今患了疫病之人治愈,流言或能不攻自破。”
“治愈?”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几人自然分明,只是……
姬珣看着他成竹在胸的神情,两眼微微眯起,追问道:“岑大人言下之意,莫不是知晓这解时疫的方子?”
“不敢瞒世子爷,”岑谦拂袖再揖,神情肃然道,“下官曾为朝荣太子詹事,昔念那场时疫席卷青州城时,下官正随同先太子歇脚在兰芷学院。因在下粗通岐黄之术,寻求药方之事,先太子曾交由在下一力负责。”
“原是如此!”
姬珣两人眼睛一亮。
听闻他曾为太子詹事时,两人已心生亲近与敬意,而今又听闻昔年席卷青州的水患与时疫亦有他一份功劳,两人立时站起身,朝他倾身施礼。
“先生任知州,是青州百姓之福!”
“下官惶恐!”岑谦连连摆手,一脸惶恐道,“不敢瞒世子爷,实则那治疫病的方子并不太复杂,其中只一味‘雨后竹芽’很是难寻,因而难得。”
“雨后竹芽?”姬珣眨眨眼,蹙眉道,“但请先生赐教,此药何处可寻?”
岑谦亦不藏私,倾身半寸,正色道:“不敢瞒世子爷,自发现城中时疫时有蹊跷,下官便趁便宜之时在家中备了几付以防万一,量虽不多,给十几人应当足够。”
“当真?!”姬珣两眼放光,再度作揖道,“姬某代学中女子谢岑大人救命!”
“但求能为世子爷解难!”岑谦姿态不变,不卑不亢道,“世子爷若是不弃,下官这就让府中人将那药送去花朝。”
“岑大人稍待!”
宋晞站起身,朝他盈盈施了一礼,婉声开口道:“今日发了高热的姑娘中有一人与小女交好,先生若是不忙,能否稍待小女片刻,容小女为其炖上一盅汤,给她与学里姑娘们送去。”
“汤?”岑谦无有不应,颔首同时,客套道,“姑娘善厨事?”
宋晞两眼下弯,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女自小不善女工与厨事,只是方才上山时见山里长满了若荪,后山又多山鸡,若能炖上一道若荪山鸡汤……”
“不可!”
话没说完,岑谦脸色微变,一时竟顾不上失仪,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姑娘,万万使不得!”
宋晞神情一怔,看了看姬珣,又看向一脸骇然的岑谦,眼里浮出不解。
“岑大人这是何意?”姬珣下意识蹙眉。
“世子爷莫要误会!”
不等他多问,岑谦头摇成了拨浪鼓,作揖告歉道,“姑娘莫怪,并非下官置喙姑娘厨艺,实在是!”他长叹一声,神情越发为难,“其他汤羹小食皆可,只这若……”
见他吞吞吐吐神色为难,宋晞的神情越发迷茫,站起身道:“有何不得宜之处,先生但说无妨!”
岑谦站起身,颇为不自在地拭了拭鬓边不存在的冷汗,神色为难斟酌许久,摇着头道:“不瞒姑娘,治疗时疫的方子里,最主要、也是药性最强的一味,便是下官方才提过的雨后竹芽。”
宋晞轻一颔首:“那又如何?”
“那雨后竹芽的药性与若荪相冲,倘若一并服用,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中毒而亡。姑娘心思纯良,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不美……”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哐啷一声杯盏落地,宋晞的眼睛霍然圆睁,脸色刹时苍白。
“阿晞?”姬珣心一沉,走向她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窗外暮色早已浓重,沙沙松涛拂过山丘、拍打窗棂,有一下没一下,仿佛慵懒至极。
脉脉斜阳黄昏后,分明人间难得时,站定在窗边昏黄里的人却刹时变了脸色。
她撑在桌眼的手不自觉用力,五指颤动,关节泛白似无所闻。
“这?”
岑谦脸色微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倾身退身半步,不敢擅自开口。
觉察出什么,姬珣侧身挡住宋晞,转头朝门口的火影道:“陪岑大人去取药,再去花朝!”
“是!”火影不放心似的瞟了眼宋晞方向,很快收回目光,转头朝岑谦道,“岑大人,请!”
岑谦眼里颤动着迟疑,却不敢逾矩多问,倾身朝窗边两人作了个长揖,跟上火影匆匆忙忙而去。
房门被掩上,暮色昏沉的房内只剩宋晞与姬珣两人。
“阿晞?”
姬珣拉她同坐桌旁,牵着她早已僵硬的双手,护在掌中,一边哈着气,一边仰头朝她道:“可愿告诉我?”
宋晞依旧一动不动怔坐窗边,泛了红的眸子间满是惶惶。
姬珣却不催促,左右看了看,起身替她倒上一杯茶,而后陪她静坐在暮色里,看着她掩下惊涛骇浪的双目,不时抬手,轻理一理她被风吹乱的鬓边发。
不知过了多久,三两余晖斜过堂下,宋晞浑身一颤,蓦地回过神。
她转头看向姬珣,双唇翕动许久,哑声开口:“可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过……与岑谦、昔日的不悟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
岑谦?
姬珣双手暖着她微微战栗的十指,闻言微微一顿,眉心倏然蹙起。
昨日事忙,他没来得及细想,前世的朝华公主与东宫詹事的一面之缘,若无意外,应是在……
“太子哥哥仙去前夜。”
宋晞泠如霜雪的声音猝然响起。
徘徊山间的风骤然急迫,拥着满山影影绰绰,妄图挤进摇摇晃晃、仿佛不堪一击的小轩窗。
房间许久无人说话。
太子仙去时?
姬珣暖着宋晞的手倏地一颤。
“那天晚上……”
良久,宋晞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了太医那句‘不出十日必定痊愈’的保证,不只朝荣宫,皇宫中上下皆长出一口气。”
窗外暮色无垠。
她喑哑的嗓音落入萧萧松涛间,一字一句仿佛砸在他心上,听来莫名叫人心惊。
“怕过了病气,父王本不允许我、朝华公主前去探望,只她少时的性子,如你所知……
“太子哥哥病了许久,而今终于没了大碍,她如何能按捺得住?瞒着圣上便偷溜去了朝荣宫。”
透过窗棂而来月华或许当真凉如水,话至此处,宋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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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发直,倏地浑身一激灵。
“公主她……自小不善厨事……”
明白了什么,姬珣的心仿似被人攥在手里般重重一抽,等不及想起礼数与周全,一把拥住眼前人,眉头紧蹙。
“只、只一道。”
宋晞浑身发颤,连带说出口的话都喑哑的不像话,让人不忍再听。
“若荪鸡汤……做得次数多了,勉强能入口……”
“嘎!”
不知何处惊鸟振翅,山间倏而纷落一阵秋叶雨,簌簌落落,瑟瑟无际。
姬珣面沉似水,轻拍她后背的手顿在半空,屏着呼吸,许久没能落下。心上仿似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被沾了夜凉的长风窥见,不管不顾倾灌而入。
昔年朝荣太子去得突然,举国震动,可朝华……她敬慕朝荣如兄如父,此事怎会与她有关?此事怎能与她有关?!
“……那天太子哥哥精神很好,自觉无甚大碍,便休息太久耽搁朝中要务,等不及多休息便召了不悟先生几人入宫……我担心汤放凉了不好吃,顾不得失礼,闷头冲进了书房……
“就是那日,我见到了哥哥时常挂在嘴边的不悟先生。”
仿佛被抽空了周身气力,宋晞枕在他肩上,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声音喑哑,气若游丝。
仿佛费尽心力想要将重如浓墨的阴影驱逐出经年不休的噩梦,却不知两者相伴相生,越挣扎,缠绕愈深。
“第二天醒来……听闻……”
喉头倏地一哽,她搭在他腰侧的双手顿然用力,紧蹙着眉尖,眼角泛出一滴晶莹。
“那日之后,我回想过无数次,自问过无数次,前日所见莫非黄粱一梦?太子哥哥生平不曾作过恶,为何……”
晚夜如潮水席卷,吞没窗边两人的身影,惟余山风萦回,诘问声声。
“为何?”
“太子哥哥敬他如兄如父,他分明看见了我手里的汤……太子哥哥甚至半开玩笑半炫耀地问了他是否要同食……他精通岐黄之术,为何不说?”
一滴清泪滚落眼角,濡湿衣襟,声声如同叩在他心上。
“从来主从相得,他为何恨哥哥至此?”
姬珣心疼得不像话,拥着她的怀抱越发收紧,却恨言语浅薄,喉口一阵阵发酸,却不知何以慰藉一二。
“非你之过……”
“轰隆——”
不知是真是幻,狂风过后,窗外刹时电闪雷鸣,乌云席卷。
宋晞于肆虐的狂风里坐起身,顶着两靥苍白,自言自语般喃喃开口道:“是我之过……自兄长病殁,父王经年夜不能寐……原来并不只为兄长之死……
“宫中医术高明之人何其多,为何从不曾传出只言片语……关于兄长真正的死因……那日炖汤之人是我,盛汤给他之人亦是我……兄长仙去,知道他真正的死因,父王、父王他……”
清泪扑簌簌滚落颊边,照着一如当年的晚月,不可问,不可诉。
“是我……从来都是我……父王怕他走得不安,又怕若是告知我实情,太子哥哥走得更加不安……日日为难、时时自苦,如是经年,如何能不生出心疾?
“若非有了心疾,沉疴难愈,如何会有后来之事?
“是我之过……母后、兄长、父王……朝华宫……祈国……是我一人之过……”
宋晞困在名为昨日的梦魇中,神情怔忪,身形摇晃,说出口的话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风而去。
“阿晞!”
姬珣心急如焚,蓦地撑住她双肩,试图将她唤回神。
下一瞬,宋晞头一歪、眼一闭,体力不支般,歪在他怀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