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合二年冬,都城四处皆被白雪覆盖,离府半年的章纠白于宵分时刻翻墙进了周府。
那日她穿的鞋与往日有些不同,跃下墙头之时不慎滑了一下,带落了墙头一大捧雪。这才惊动了在夜间巡逻的容桉和莫栾。
这两人被那夜章纠白的模样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地跑到他的卧房中告诉他:章姑娘回来了,被斗篷裹住的衣裳上沾满了血。
宵禁之后,府中后院偏院所留灯火不多,黯淡的灯光让人分不清深色与深色的区别。莫栾和容桉见惯了章纠白的青衣,下意识以为那夜她斗篷底下的深色是血色,实则不是。
不全是。
她斗篷底下的衣裳上沾了血不假,却未沾满。
实际上,那夜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红色嫁衣。红色在夜间瞧着便是深色,沾了血颜色更暗,莫栾容桉二人只是同匆匆回屋的章纠白打了个照面,瞧得不甚真切,这才有了那番误会。
而他之所以会知晓,是因为在他守着醉酒的章纠白时,她自己同他说的。
那晚,章纠白先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来沐浴,之后就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灌,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才罢休。
醉了也没消停,拉着莳萝哭着喊着说想吃糖,一副天底下她最可怜的样子。
让莳萝下去歇息之后,他捧着书坐在屋中陪着她。
她没有砸东西,也没有大喊大叫,屋里的烛火亮着,这人安静了一会儿,对他说起了醉话,也放肆地走到他面前抬手触上他的脸。
他十分无奈,想扯开她的手,又怕她哭,只能忍下来。
见她迟迟不收手,他便问:一别半年,小师姐这是从何处归来,竟落得这般狼狈?
“狼狈?”她终于将手收了回去,寻到桌上一空酒坛抱着不撒手。
她的头脑似乎还是清醒的,至少还能思考问题。她想了片刻,捧着酒坛站回他面前,极为认真地对他说:“周荃珝,我嫁人了。”
“嫁的是灭了我族人的那个人。”
她说:“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取得他的一点信任,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力排众议娶我进寨。拜过天地敬过酒之后,我俩躺在一张床榻上。”
“他比我大二十几岁,脱光了衣裳钻进我被窝的时候我恶心得想吐。”
“他搂着我对我说情话,说娶了我就不再娶别人了。他有三个夫人,我是第四个,不知道他对那三位夫人是不是也这样说过,我听了只想笑。”
“可我不能笑,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看不起他,更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恨他。我就努力地装无辜,装害羞,装高兴。他果然信了。”
“他很高兴,搂着我哈哈大笑。等他笑到第八声的时候,我用你送我的那支簪子刺透了他的喉咙。”
“我杀了他。”
按理,大仇得报是件可喜可贺极为痛快的事情,可那夜听她说起报仇的细节,他半点畅快之意也无。
眼泪已经干涸,这姑娘蜷缩着坐在他身侧蒲团上,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将他的脑袋给割了下来,绑在了一截长竹竿上。不仅是他,还有他的两个好兄弟。我将他们的脑袋都绑在了那根竹竿上。”
“发现不对的人都死了。”
“那天我亲手收了十一条命。我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离开的,离开之前我偷偷将酒和油都倒了出去,放了一把大火。”
“我不知道后续有多少人死在那场大火里,走的时候我扛着那根竹竿没回头。”
“竹竿被我立在了我出生那个村子的村口,竹竿上挂的那三颗人头权当是我敬族人的三杯酒。”
“终于为家人报了仇,我真的很高兴。我不觉得自己的报仇方式有什么不对,我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哦,说到后悔,我想起一个事儿。其实在那个人彻底咽气之前,我问了他一句话,我问他是否还记得九年前屠过的村子长什么样。你猜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好后悔。”
“死到临头的人,唯一后悔的只是当初没有仔仔细细检查所屠之村的每一个角落,后悔杀漏了一个人。”
她抱着酒坛子大笑起来,眼里头的仿佛是艳红的血,也是熊熊燃烧在泰合二年冬日马匪寨里的一把火。血流干了,火燃尽了,到最后只剩了泪。
“这样的人,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削减我心底的恨!”笑倒在地上,她仍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
地板凉,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将她拉起,想扶她回床榻。可他伸出来的手被她攥紧了,她攥着她的手,没有借力起身,就躺在地上仰头将他望着。
“你送我的及笄礼,我很喜欢。”她说,“我还没满十六,报仇这件事便算是我送给自己的及笄礼了。及笄之年能收到这样大的两份礼,你说我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的视线转向两人交握的手:“及笄礼是十一条人命,世间恐怕没有哪个好姑娘会像我一样,在将满十六岁的时候沾了这么多条人命。说起来,我这人还真是挺可怕的。”
“哦,不止,是十二条。”她笑了一笑。
“早在被屠村的时候,我就杀过一个人,那时我才七岁。我从那个人嘴里逼问出了匪寨所在问出了寨中三位当家人的名号,后来那些年里,我拼了命地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他们报仇雪恨。”
“师父说我心思重,还说有时候我发起狠来怪吓人的,她一点没说错。”她问他,“周荃珝,你怕我么?”
“有何可怕。”他的视线随之落向两人交握的手上,“滔天仇恨没能困住你,更没能拖垮你,经此磨难,你心仍纯善,眼仍清明,周身仍光明不减。”
眼睫一颤,又有泪落,她借着他的力缓缓坐起,目光又回到他面上。
“我这人吧,不怕死,可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真的很怕你死。”她说,“周荃珝,眼下我是真真正正地活过来了,我能心无旁骛地护着你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在我找到红梢之前,你要努力地活着,好不好?”
他那时没回答,直至她睡着都没等到他的回答。第二日清醒之后,他本以为会被她追问,可直至如今,她都没有再提起那一夜的问题。
从前他以为是她不愿回想,毕竟在问出问题之前她曾那样伤心,可原来,是迟来的醉意上涌,将那夜的记忆遮盖了去。
原来,她不记得了。
周荃珝沉默了。
“既然我之前就同你说过这件事,现在就不多废话了。周荃珝,周二公子,周按察,合该有一个落拓光明的将来,我这人满手血腥,亏得你肯唤我一声小师姐来宽慰我。”
章纠白笑了一声,笑过之后抬脚往外走。
“银耳雪梨粥能养心安神,润肺养血,的确适合你吃。”
说话之时,她没有回头。
-
因为毒发一事,周荃珝在襄平待的时间比原计划的要久一些。休养期间,陈弘滔来过飞鹜院一次,但陈弘滔的状态比周荃珝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一打照面,两厢憔悴,许久未露笑脸的陈弘滔突然笑出了声:“周乐燊,咱们还真是有些相似啊,都这样一言难尽。”
“臣岂敢同王爷作比。”
“近日王府事多,我没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谈什么怪不怪的,就算王爷时时来看我,也不会让我多好受一些。”
“你这人说话还是这么不好听。”陈弘滔忍不住叹气,“你这毒,好歹是因为我与六哥才落下的,我当初帮不了你,如今还是帮不了你,说实话,我心里对你一直有些愧疚。”
“此事与王爷无关,王爷不必愧疚。若王爷实在觉得愧疚,不若帮我两个力所能及的小忙吧。”
“你说,但凡我能办到的我都答应你。”陈弘滔十分爽快,“这么多年,我可算找到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周荃珝靠近陈弘滔耳侧说了几句话,陈弘滔听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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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眼神复杂起来:“只是如此?”
“如此便是在帮我了。”周荃珝表情认真,不似玩笑。
陈弘滔沉吟片刻,说:“你不知道,其实最初知晓媛蓁对你有意时我还有点高兴,总觉得若她真嫁给了你,于你于她或许真是一件好事。可后来瞧你对她无意,又知你连她都敢利用,我便不这么想了。”
“长公主并非是作为棋子而生,长公主的亲事也不该被当作一种补偿或是赏赐,王爷说这样的话,若让长公主听到了许会心寒。”
“我知道,我自然不会在她面前提这些话,但你应该也能察觉出来,媛蓁自己都将自己看作了一种补偿,她一心想将这种补偿赔给周家,赔给你。”
说到陈媛蓁,陈弘滔的眉又皱了起来:“最近她在与我置气,好些天没去见我了。我手头也有许多事情要忙,顾不上哄她,也不知她最近心情好些了没有……她近日可还有来你这里?”
有的。每日都会来一次,每次都会小坐片刻再离开。周荃珝实话说了,陈弘滔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实在太多事要忙,陈弘滔没坐多久便离开了。
也是不巧,陈弘滔前脚刚离开,手捧花瓶的陈媛蓁后脚就进了屋。
“飞鹜院里的桃花都谢了,我在王府外发现了一株还开着花的,我选了两枝带回来。如此一来室内也能多些颜色,周大人不会不喜吧?”陈媛蓁脸上带笑。
周荃珝没有答喜不喜,他的目光落在花瓶里的桃枝上,犹豫了一瞬,说:“王爷先前问起了长公主殿下。”
“你别跟我提他。”陈媛蓁笑意一滞。
“王爷他……其实很关心殿下,殿下何必因为旁的事情以及旁的人与王爷置气呢?”周荃珝似乎没听到陈媛蓁的话,依旧将话题引到陈弘滔身上。
将花瓶放在床头小几上,伸手将花瓶转了转,直到转到满意的角度陈媛蓁才坐下来。她说:“周大人也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臣……”周荃珝话刚起了个头,陈媛蓁就皱起了眉。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相较于王妃,王爷与殿下才是血亲,才是殿下更该在意之人。”周荃珝改了自称。
“所以周大人也觉得,我不该为了王妃嫂嫂的事情责怪十三哥?”陈媛蓁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只知道,一家人里若是有人因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做了错事,是可以通过补偿慢慢被原谅的,不是吗?”
前些日子里,王妃突然被襄平王下令禁了足,甚至被勒令迁往了别的偏院里长住,王府内还被下了禁令,说半年之内,不许郡主与王妃见面。
甚至,陈媛蓁还听到一些碎嘴的王府奴婢说王爷有休弃王妃之意。
王妃被禁足的原委,陈媛蓁从陈弘滔口中问出了些,大致晓得发生了什么。
可,那些可怕的事情并未发生,事情还不严重,王妃又已身怀六甲,如何能被这般对待?
“我想,王妃嫂嫂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如此。她嫁与我十三哥多年,还为王府添了一个小郡主,我不信她对十三哥的感情是假的。”
“她的夫君她的孩子都在王府,她又怎么会做对不起王府对不起后舜的事情呢?十三哥他怎么能生出休弃王妃这样的念头?”
陈媛蓁抓着自己的宽袖不松手:“你们都觉得我不明事理,都说我在与十三哥置气,可我不过是想帮王妃嫂嫂过得好一些罢了。”
“来到襄平之后,都是王妃嫂嫂陪我说笑,她送了我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她帮着我与十三哥说话,她为我擦眼泪喂我喝燕窝,她对我那么好,难道都是假的吗?你们真的觉得她不可原谅吗?”
陆陆续续说了很多话,见周荃珝始终沉默,陈媛蓁的声音一时小了下去:“周大人是不认同我说的这些话吗?周大人是觉得,一个人错了之后就不能被原谅了吗?”
“周大人……恨我六哥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话问得艰难,“周大人,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