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黛在巷口落了轿,带着底下人站在人群的后方文明观礼。
冒雨围观的群众热情高涨,嘴里发出尖叫,伸出双臂疯狂挥舞。也亏得这群琉人个个身高超出普通路人一丢丢,才能隔这么老远还望得清。
当然,她也是好奇极了,不晓得李奕或者葛遗,在不在此次回朝的军队中?
——并没有。
细密的雨帘遮不住车马长龙,战旗云集。隆朝战士们身披乌甲,腰悬刀剑,雄赳赳气昂昂,但是她没在其中发现任何熟面孔。
只有一架小车上插的战旗,吸引了她的注意。
天子之旗画日月,将帅之旗多虎熊,独那一个绘的是只小鸟,画风全然格格不入。
那鸟儿背灰褐色,翅短圆,尾长,外侧羽毛鲜白,上嘴钩曲,略像鹰喙。
它在一片刺目的血色中心,往树干的尖刺上装订血淋淋的战利品,虽无鹰隼之豪迈,气势却不减,杀气兴许还略胜半筹哩!
“鵙鸟?”她喃喃,“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阿莱听到主人的自言自语,试图为其解惑:“我听说鵙鸟会在春秋两季,沿隆朝北部各州迁徙,偶尔在国境内越冬,或许大人是在入关之际见到了它。”
罗黛摇摇头,十分肯定自个儿所见应当是个图腾,而非活物。
况且鵙鸟性情凶猛残忍,嗜吃小兽、飞鸟、蜥蜴一类小动物。它习惯撕碎猎物而食之,挂尸体于金合欢树刺上,故享有“屠夫”的外号,绝非隆朝传统中喜用和常用的鸟类纹饰。
她不由得开始琢磨,那架车里坐的是何等样人,如何会选用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图案?
倒是阿莱看了又看,提出问题:“大人,李将军和葛遗不在队列当中,是不是留在关外了?”
一语毕,他自问自答,“也是,他身为西琴州刺史,掌管琴州卫,按律不得随意离开驻地……葛遗是他的兵,一并留下,合情合理!”
葛遗!罗黛记起来了,她的确在葛遗的衣服上见过鵙鸟!
那么,车中之人是否葛遗的新主?抑或是,葛遗本人?……
“奇怪了,皇帝为何不在?”
站阿莱后侧方的侍卫名叫恩津,他不认识什么李奕葛遗,只是困惑于今天最重要最耀眼的主角,居然不曾出场。
罗黛立刻把葛遗和鵙鸟抛诸脑后:对啊!皇帝本人为何不在?
天下无人不知,隆朝这位战神帝王,向来不是个低调的。过去每每得胜归来,他必策马穿越天街,享受沿路子民海啸一般的欢呼,兴致一高,还要抛洒些小玩意儿,刻意引发下头的拥堵哄抢哩!
然而这一回,食人神驹孤零零地为旁人牵着走,背上空无一物。
众人仔细回忆,确认队首未见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金根牛车,其四角插着日月旗,定是天子车驾无疑。
长方的车厢雕龙饰金,两壁无窗密不透风,仅在后面置一门供上下车使用。
阿莱摸摸下巴:“御驾亲征,断没有大军回来了,皇帝不回的道理。”
“会不会是皇帝生病了?”
“抑或是舟车劳顿了,皇帝觉得骑马不如乘车舒服。”
“搞不好他伤到哪处,难以骑行也未可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讨论着,罗黛却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当时,金根牛车在鼎沸人声汇聚的洪流深处缓缓向前,自己的确观察到这辆车让牛不堪重负,以致它们前进的每一步都迈得极慢,颈部套具伴随着用力蹬地的动作,竟时不时就陷进肉里。
不是只有万乘之尊一个人乘坐吗?即便加上昌王那个大块头,这般沉甸甸的重量,还是有些反常了吧?
不过,这干琉人何事?隆人的事自有隆人急,我该干嘛干嘛!
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生理念,罗黛抬高手腕,曲起指节,分别敲了敲阿莱与恩津的额头,说道:“八卦时间结束,走,办正事去!”
*
太京共九门,分为太一、太阴、天一、天符、破军、轩辕、咸池、孟章、摄提,最外一重是御敌工事。
天街将城内划分两半,东南向为朝臣府邸,西北向为市场及居民区。
皇宫位居中央,宫城周五里,南三门,曰东闾、南荣、西钥,北一门曰北塘。
回朝的大军通过天符门进入太京,沿天街抵达皇城,在外扎下临时大营,等待上头设宴,论功行赏。
那辆金根牛车,竟然也停在了营内。
直至宵禁时分,家家关门闭户,高唐才率领一百骑兵,隐秘地护送牛车回宫。
火炬宫灯交相辉映,京中一品以上官员均在北塘门内候着,为首的依序是太宰齐邕、大司空秦舒眉、大司徒韩宪、大司寇丁慎四位辅政大臣。
由于皇帝武功卓绝,文治方面相形见绌,不得已,置此四人作宰辅。
寿王居守期间,便是同这四人一道阅奏本拟票,留待皇帝回朝后御笔朱批。
春夜浓黑,雨仍在下,他们望着这不断的细密雨丝,表情殊无喜色,仿佛望见的不是王师凯旋,而是国朝风雨飘摇的前景。
高唐一行由远及近,踏入禁道,下马改步行。
借着通天的灯火,诸人发现跟从在高唐身后的一名年轻军人,与旁人颇为不同:他身披玄黑斗篷,一角刺绣着只血色鵙鸟,因未戴头盔,满头青乌整个儿削短,长度堪堪遮盖眉尾和后颈,一对剑眉遂而半露,同那瞳孔深处迸发的锋利相得益彰。
等短发青年越走越近,齐邕彻底看清楚他的容貌细节之后,神色瞬息万变。
一旁的秦舒眉更是脱口惊呼:“那人是谁?!”
“莫不是……天哪,长得简直太像了!”
“圣上明明已经——”
“不得无礼!”
耳听同僚兀自争吵不休,齐邕不得不小声提醒:“那一位,乃是圣上的十三子,昔日的维烈王,口谕册立的皇太子。”
十三皇子?几员新近提拔上来的京官闻言,如遭雷击。
活生生的一个龙子啊,他们入朝为官这么久,怎地几乎没听说过!
不能怪他们孤陋寡闻,皇帝的一干子女里面,十三皇子佐雅泽八年前外放边疆,幺儿佐雅云入西陆琉国为质六载。
两人自小与兄长不睦,又长年不在太京,知名度自然比不上根底深坚的七王。
但是维烈王突然成了皇太子,事先没有丝毫风声,甚至没有丝毫征兆,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难怪方才遥遥观之,我还好奇何人胆大妄为,敢将天子战旗换成灵幡。”韩大司徒长叹一气,悄悄吩咐宦官,“速去长秋宫请示皇后——太子久不入京,深夜突来乍到,臣等应当如何接应安排?”
这时牛车行到北塘门下,高唐单膝跪地,抱拳道:“武卫将军高唐,参见各位大人!”接着他捶胸顿足,“高某救驾无能,万死难辞其咎!”
事君尽礼的齐太宰却是绕过高将军,率先拜见太子:“臣齐邕,参见太子殿下。”
佐雅泽颔首受拜。
其他大臣见状,亦上前参拜,佐雅泽一一领受了。
齐邕转而安抚高唐道:“传书有报,戎人趁夜派遣刺客,施弩扫射我军营帐,飞矢雨下,毒害圣上,天子近卫也不幸全灭。你既已平安奉梓宫还京,又何罪之有?万勿自责过甚。”
伸手轻抚运送皇帝灵柩的牛车车厢,佐雅泽开口说:“圣上一生戎马,中箭后依然坚持带伤杀敌,最终伤重不愈,龙驭上宾,得其名,得其所。”
——皇帝宴驾的噩耗,于今天早些时候才秘密传给宰辅,几人仓促间惊悸不已,忍痛进行紧急磋商,各门严禁,计仪发丧。
反倒是这位太子,语气里听不出多少伤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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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像齐邕这样的老臣皆知,皇帝生前跟这个儿子的关系势如水火,他不为父亲的死亡感到悲痛,勉强算得上合理。
只是他连人前装样子的力气都不肯使出来,真真和孩童时期一样倔强顽固,毫无长进。
于是齐太宰不软不硬地答道:“殿下真知灼见,令臣耳目一新。”
这位帝都的不速客,亦带回来巨大的麻烦。
隆朝本为小国,先祖筚路蓝缕,终有不世基业。皇帝怀开疆之心,立拓土之功,可惜天不假年,无法再进一步。
一切未完之功,便寄望于新君。
然皇帝草草立下的太子人选,不仅不遵从嫡庶体统,也违背了大半个朝堂的意愿,恐怕难以服众吧?
就在大家头疼的时候,韩宪派出去的宦官,引着一人回来复命了。
那人头发银白,额角数道细纹,生得慈眉善目,正是大长秋马靖。他于皇帝大婚过后被赐给皇后堂溪襄,经年负责宣达中宫诏令、管理长秋宫事宜。
马大长秋朝在场的皇子权臣行礼,语音清晰,传达襄皇后钧命:“诸卿切莫焦虑失仪,一切以国丧为重。
“京师白怀相隔甚远,十三郎路上一定辛苦,不妨早早歇息,不必跟着里外劳碌了,亦算是真真正正地到家了。
“惟你不曾提前修书传信,教大内准备不周,仓促应变,恐有不妥。”
襄皇后暗指佐雅泽想来就来不打招呼,令他不免有些尴尬:“本宫知错。”
既然襄皇后不偏袒佐雅泽,事情就好办的多。否则,今夜他直接住进东宫,天明后百官知晓了,讲长讲短,争执废立,一场内斗岂非一触即发?……
究竟谁主江山,尚在两可之间。
宰辅大大松了一口气,孰料襄皇后留有后手:“十三郎上一次入京述职,距今已然两年,别府中可有管事妥善照顾维护?夜凉、更深、雨重,十三郎回府就寝,身边可有得力之人卫从?
“予意虑浅短,思量不及,烦请诸卿仔细琢磨。”
宰辅愕然:说一千道一万,襄皇后还是在偏帮太子?
要说襄皇后和太子一体同气,他们是信的,早年间她就想过收养这个孩子。他能成为头一个出宫建府的皇子,也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目下她一面关心太子两年没回家,府上有没有专人扫洒打理;一面暗示他们三更半夜,太子孤身行走不安全,必须调派侍卫。
好嘛!襄皇后一字准话儿没有,只教宰辅大伤脑筋——哪来的人可以担此重任?
高将军的一百人是要留下看守梓宫的,宫里的禁卫又不可擅离职守。住客栈,不合礼制;回军营,违逆中宫懿旨;留宿臣子家,有勾结串通之嫌……
堂堂一国之皇子,寻个去处落脚,竟然变成大麻烦。
拉车的牛一头接一头打着响鼻,蹄子敲击地面,显是长途跋涉加上一直淋雨,饥冷得不耐受了。
佐雅泽立在雾雨中,雨水濡湿发梢眼睫,眼底压抑一抹雪亮的锋芒。
半响,他展颜一笑。
“各卿家无需忧心,本宫决意为圣上守灵。”
大臣们闻言,面面相觑:皇帝今夜要暂安生前居住的常胜殿,即是说,太子就在那儿待一晚上?
却听齐太宰思忖再三,应道:“害殿下站城门外淋了大半宿的雨,臣惭愧。”随后,他鞠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
余下三位辅政大臣见状,亦表示无异议。
“还有一事……”
佐雅泽一甩斗篷,往侧边小挪了一步,高唐顺着他的移动方向,也朝外挪了一挪。
这就在金根牛车的边角处,露出了那架插鵙鸟战旗的小车。
车子门窗紧闭,里头漆黑一片,瞧不出什么特别。
齐邕恍然大悟,更棘手的麻烦来了!
“莫非是……”他消了声,苦笑着做口型,“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