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回忆如走马灯闪现,和罗流妃的倾诉交织在一起,痛彻人心。
罗黛郑重地说:“行露,陛下这次遣我出使,正是来接你回家的!”
行露闻言,愕了愕:“当真?”
“当真!使命必达!”
罗黛拍着胸脯保证,将两国交易的进程一并和盘托出。
“王姐还是那般豪气云天,不逊男儿。”行露扑哧一笑,“我久居后宫,也有听说雷钧雷大人的声名呢!”
她好奇道,“有隆一朝,礼教大防最是森严,卢延卡作为外男,都不被允许见我,何以你能男女同朝?你是怎么做到的?”
罗黛坦诚相告——两名帝姬,两次和亲,先后为琉国争取来八年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现今琉国国力复苏,守富饶土地,拥强悍之民,再不必要在外受气了!便是强行塞女官入朝,他国也须得笑纳!
行露听后,没有急于接话,而是静静地盯着水面出神。
沙棠舟,小棹游,池水澄澄人影浮*。
“你可是信不过我?”良久,罗黛忍不住追问。
行露释怀地笑:“怎么会?王姐,你比十六岁的时候更加勇敢,也更有力量了。”
——书珊迦帝姬指的是洁妲出嫁时的事。
那晚送亲的舞会上,行露也在,亲睹了黑木对姐姐的调戏作践,以及同胞的不作为。
“十六岁,上得了战场,却救不了姐妹。”
罗黛自嘲着,护不住家人,如何护住家国?
行露蛾眉轻蹙,内心很想问上一句:你所去的战场,是什么样子?
当然了,她明白,问也是白问,自哈萨图帝姬成名以来,早有无数人深究过这个问题。
史载击杀叛军的最关键一役,罗黛立在隐谷要塞的城头,头顶滚滚密云,身受倾盆暴雨,背映雷鸣电击,作为暴风雨神的血裔降临人间。
她斩下反贼宁孙的首级,放置于盾牌之中,并用他的鲜血浇灌己身,激发出非凡的神力,带领王军拯救哈萨图。
从此,整个崇岭高原传颂着她的英名:“帝姬其名,意即雷霆!天佑大琉,雷霆万钧!”
这是一则经过加工的传奇,传奇以外的现实的部分,无人知晓。
每每有人问起,罗黛只是一语带过:“你问战场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那就是战场。”
那么,她究竟怎么做到仅凭一人一剑,扭转了战场形势?
琉人坚信,这是天神保佑:“别畏惧生命中的每一个绝境,因为神会救你。”
但是行露不信神。
战火从岭东烧到哈萨图城之际,她在仓惶逃难的路上终止祷告,彻底放弃了信仰,一如众神放弃了琉国。
罗黛也不是神选的救世主。
王储夫妇遇害的消息传开后,罗黛第一时间赶回哈萨图,单膝跪在罗睺脚前:“请派我去战场吧,陛下!”
她以战士的姿态大声疾呼,“我要流血,不要流泪!”
她主动去做一柄利剑,护卫云截山升起的日不落,红河水托举的国永存。
“请派我去岭东平叛吧!”
无论战前战后,她始终未曾放下剑,日复一日地泡在教场,同普通士兵一道习练剑术、摔跤爬坡。
甚至于,射杀安敦尔琉主的那只三棱锥的箭镞,至今系在她腰间。
它染着他心窍的最后一滴热血,时刻警示她勿忘国难,与国共命运。
行露无意中撞见罗黛更衣,伤痕像渔网一样勒进全身皮肉,触目惊心——那就是一战成名的代价吗?
然而罗黛从来不解释。
一闭眼,那名在大殿上请缨出征的倔强少女就在眼前,她同自己那般相似,发色瞳色俱是祖国永恒的烙印。
她说:剑的尽头是血,生的尽头是死,没什么大不了。
罗流妃行露陡然清醒过来,眼神复杂地望着对面。
姐妹之中,罗黛的未婚夫是霞国王世子,小妹荷拉嫁给了琉国新任财政大臣之子……她们多像这片铺满瑶池的花骨朵啊!含苞待放,充满希望,等着前方一个明媚的夏天。
她自己呢?怕是早已沉塘了吧?
曾经的书珊迦帝姬,总是高傲地扬起下颌,落在金砖地面的步履轻捷如猫咪。她跳起舞来,纵情任性,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在乎明天洪水滔天!
她狂热地梦想着爱与被爱,深恐自己具有这般才貌,万一落于庸俗人的手内,岂不误了终身大事*?
随后她被囚禁在罗流妃的身份里整整六年。
回得去的哈萨图,回不去的青春岁月。
还敢不切实际地梦一场吗?梦见出卖过她的人,许诺她自由吗?
——不论世人如何奉罗睺琉主如神,他在行露的心里,就是个献祭妻女以全名誉的伪善者。
琉国实行嫡长子继承制,若无嫡男,由庶子递补;若无直系的男继承者,立婿为王,仍以长为序。
罗睺膝下无亲子,一旦哈萨图帝姬成婚,她的丈夫玄泉将自动成为新一任王储,这才是罗睺纵容罗黛不断拖延婚期的根本原因。
而穆瓦塔王储在权宜之下和霞国签订婚约,此后一力推动修改继承法继承顺序,也是为了让作为嫡长女的罗黛独享帝位继承权,避免大权旁落。
他们有亲情,不妨碍他们谋算亲人。
乃至于玄泉所谓的痴情守候,又有几多出于真心、几多权衡利弊?
“王姐还是天真了,但知口中有剑,不知袖里藏刀。”行露悲观地想,“陛下突然想起我来,只怕是要再次卖个好价钱吧?”
心中下了断语,她不免态生忧色。
罗黛不疑有他,加重了语气道:“你等等我,我一定带你回家!”
*
时近黄昏晚霞红,罗黛依依不舍地送行露登岸。
两人在瑶池边分道扬镳的同时,另有一人从藏身的柳树下悄然远去,摸往受益宫,把白日里的所见所闻逐一禀报。
受益宫独立于宫城外,为帝后游乐之所。佐雅泽今天在此处升瑶席打马,召叶容隐、望舒作陪。
打马是一种版图游戏,长条棋盘规划九十一格,每方一将十马,共二十一枚犀角棋子,按照约定的规则、格局及图谱,掷双骰来调度黑白色的将马,布阵、设局、进攻、防守、闯关、过堑,计袭敌之绩定判输赢,先到终点者得胜。
原本三人当中,望舒棋艺最精,叶容隐次之,佐雅泽最末。他们许久不曾齐聚在一处玩乐,故而杀了一局又一局。
今天叶容隐手气颇顺,十局六胜,喜得眉开眼笑。
反观望舒,发挥失常,干脆耍赖了:“小人输得就快破产啦!”他四仰八叉地躺平,“还望圣上容许小人采天地之灵气、承日月之精华,吸收世间所有得彩的运气,凝聚在这只神圣右手,休息回来再继续!”
佐雅泽玩兴正浓,输了大把钱币也舍不得喊停:“哼,朕打仗那会儿才真叫穷。”
沉浸在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把胜利里,叶容隐一壁清点棋子,一壁回应望舒:“你穷了我养你。”
“我可是知道,圣上今天的钱全在你那里!”望舒笑着弹起身来,作势要打掉小叶神官手中的棋子。
这一下动作幅度极大,袖子扫落棋盘上近半的棋子,乒乒乓乓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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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
顺意见状,马上弯腰去捡。
“等下收拾也无妨。”佐雅泽不在意地说,“你去替朕取些熟水来,朕口渴了。”
宦官退了出去,新君转向那名前来密报的宫人:“她们没发现你吧?”
宫人摇头,只道琉人警觉,居然用上泛舟的法子。他在瑶池边上监视了一整天,搜集不到多少有用信息。
佐雅泽挥手叫这名探子退下,自言自语:“不简单呐……”
“圣上似乎很是欣赏我们这位雷使?”望舒察言观色道,被佐雅泽瞪了一眼。
“四月寒食近,差不多该举行禁火改火的仪式了。你可得加倍经心,别出了岔子,丢朕面子。”
“小人遵旨。”
“至于雷使,她行立有节概,重然诺*,朕自然看重。”
“圣上英明!买卖工作做得好,成康郡王回家早。”
喝口水,缓一缓,佐雅泽重开一局游戏,胸中已有七八分把握——
凭空想象姐妹团圆是一码事,真正久别重逢是另一码事。
罗黛和罗流妃见过这一面,必定情难自抑,无法保持绝对的理性。
人一旦开始感情用事,便在关系里处于弱势。
佐雅泽已经计划好,待金银贡纳谈妥后,第一时间给佐扬云封藩,改原先的昌国为新的封国,风风光光地接回来建牙开府。
隆朝并无放妃嫔出宫的先例,就设立个出宫祈福的名义,敲锣打鼓欢送罗流妃……
见佐雅泽一个人坐那儿,嘴角咧到耳后根,显是心情大好,望舒压低声音,讨好地说:“小人祝圣上早日得偿所愿!日后你们想逛那啥了,记得联系小人。”
“那啥?哪啥?”那两人一头雾水。
望舒抛媚眼过去,暗示道:“还不是,男人的那啥嘛!”
佐雅泽“啊”地一声,问叶容隐:“你家别院在箫韶坊?”
叶容隐红着脸说:“回圣上,臣家住湘灵坊,只是……只是坊间离得近,方便别火令串门……”
“喂喂,箫韶坊怎么了?那是天上欢期、人间巧意、玲珑花界、艺术宝地!”望舒眸色流光,拈了个花指,“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莫耐馆的凤管娘子、寂空院的鸾夫人都跟小人熟的很,这两家姑娘的外貌也绝对是一等一的。
“此外,暮天红的花魁祝圆圆,她的琵琶曲值得一听!小人帮诸位预约,不需要排队!”
“闭嘴吧你,房子租好没有?”佐雅泽笑骂,“你赶紧搬出去,没得带坏了守白。”
望舒摆出“我穷我有理”的刁滑态度:“小人兜里的钱不够,能否请圣上垂怜则个?”
佐雅泽沉吟道:“前几日,黎先生也和朕诉苦,说看上一处两进式的院子,可惜他一个人拿不下来。
“朕听他的说法,东西厢房的南山墙之间加有障墙,划分院落为内外两重,倘是你二人合租,倒是两全其美了。”
望舒未料到新君竟出动自己去校验黎雁山的忠心:“圣上替小人省钱不说,还将心腹重臣托付给小人!小人惶恐!”
“朕从不怀疑他的作用,”佐雅泽淡淡道,“但不放心他的动机。”
叶容隐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闷头往棋盘上布棋子。
佐雅泽执白,先行一步。
轮到黑方下子了,望舒投掷骰子走马,口里小心说:“那么黎令史背后的那个人……”
“慢慢来,朕会亲自清算。”
佐雅泽面无表情,依两个骰子的合数,向前移动外侧白棋。
白马落于黑马所在的一梁内,直接打马。黑马,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