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围场遇刺一案,调查尚在进行中。
管理云梦山猎场的围长、翼长因涉嫌行刺,被连夜押往白云司受审。
寿王、灞原王彻查大营,自那二人住处抄出来渔猎工具,以及好些刻着咒文的偶人,疑似是作巫术之用。
新君获悉后,制诏整治巫蛊之事,严禁私家辄立妖神、妄设淫祀,非礼祈祷一概禁断,龟易五兆之外,诸杂占亦皆禁止*。
郎中令赵歇,连同大营当值的护军等六十余人,以失察之罪分别被革职、降级、罚俸、枷示。
此间新君唯一放心的对象,反而是琉人罗黛。
他口头封其以虚衔“驱鳄王”,并对侍卫恩津一并加以恩赏。其余救驾有功的臣子,则等这次围猎结束之后,回京论功赐汤沐、衣冠。
当新晋的驱鳄王获准进入行在所探视,注意到藤榻上的新君的衣袍底下,几乎都被细纱布包覆住,她不由得哂了哂,接着心为之一沉——
他徒手与鳄鱼一番肉搏,虽然遍体鳞伤,好在没伤及经络。
惟一双手伤的惨重,需得精心护理,短时间内无法自如活动。
对于剑客来说,手算得上是命根了啊!
佐雅泽的心态却好,赐座后,迫不及待地问她:“你那时为什么救朕?”
罗黛好身量,腿又长,坐下来几乎同他的坐高等高。她轻裘缓带,身不被甲,盖因她的铠甲早已从心中长了出来。
窗口斜射而下的阳光,把她的浓眉染成金色,那对琉璃般的眼眸也因此变得更加浅淡而光灿。
直视她的双眼就像直视太阳。
他稍稍移开视线,然而眼前这个镀金的身影,已经在他脑海中与那日屠鳄的记忆重叠起来。
“回圣上,救驾需要理由么?”她回答道。
顺意另捧了一盏果盘,轻轻放在女使者身前。道一声谢,她伸手拈了只金橘,准备剥来吃。
剥水果这等小事,何妨交给下人去做?新君差点儿就要阻止她,转念一想,她可是要剥给他吃么?
他立即喜不自禁,在榻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卧姿,顺便展示宽肩窄腰的美好身材——自登极以来,他久不复骑,髀里肉生,这么个两腿交叠的角度会比较显瘦。
“但你是琉国的哈萨图帝姬,万一些后有三长两短,朕如何向琉主交代?”
她笑笑:“臣习惯了。”
“习惯什么?舍己救人?”佐雅泽大吃一惊,“常言道,战争是男人的事。”
“可战争从未让女人走开。”
他遭她呛声,也不着恼,反倒更觉得她思维敏捷,不同凡响。
视线下滑至她的腰间,他带着欣赏的态度,看见她从不离身的三棱锥箭镞。
他在土方城时并不在意她这个特殊的饰品,直到他开始对她上心,私下里查阅大量书籍资料,这才了解到它所承载的意义——
它来自那个一着不慎就将亡国灭种的黑暗时代。
河山分裂,九年兵祸,琉史以“岭东之乱”载之。
叛贼在东方片区秘密组建了庞大的军队,自琉帝国的内部发难,鲸吞领地周边的诸多要塞,逐步往哈萨图城大肆挺进。
其主谋更派出刺客暗杀琉主,源源不断防不胜防,甚至当真出现漏网之鱼,潜入了神都!
前代琉主安敦尔波澜壮阔的一生,终结在了一支奇诡的暗箭之下。
紧接着,穆瓦塔王储战死沙场,佩海王妃不知所终,不满十五岁的罗黛帝姬一夕之间沦为遗孤。
她保留那支暗箭的箭镞作为腰饰,随后扶持自己的王叔、摄政王罗睺即位。
琉历以琉帝国初立之际,哈萨图城内千神殿的落成为元年,于是史书是这样记载这位帝姬的——
“建城以来第二四九年,岭东总督宁孙凭借盗贼和奴隶组成的军队,洗劫了帝国东北部的主要城镇。
“宁孙成功刺杀安敦尔琉主,叛军持续向南推进,王师节节败退,首都哈萨图陷入长达数年的包围。
“幸得穆瓦塔王储及弟弟罗睺王子坚守王城,整顿兵马,试图夺回失去的领土……
“然而,随着王储在作战中牺牲,收复失地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人民绝望地认为,帝国已经被毁灭了!
“直到有一个人,带领琉国重新站了起来!
“她就是我们的第一帝姬,罗黛·穆瓦塔·安敦尔!
“帝姬挥师东征,驰骋沙场袭敌营,犹如黑夜笼罩大地!她放出霹雳的飞箭,银弓震天的声响使帝国的仇人俱心惊胆战!
“她从天而降,怒发冲冠,直蹈虎狼之穴,在隐谷城头将宁孙亲手枭首!
“副将杨科惧其天威,弃地投降!叛军闻风丧胆,不攻自溃!
“崇岭高原再度回归琉主的掌控之下!……”
……
*
合上书本的佐雅泽,止不住地皱眉头。
是否她太过勇敢安静,以致人们都忘了她也在承受痛苦*?
用一句轻飘飘的“神选之人,天命所归”,便修饰了她献祭整个青春以完成的残酷功业……
“使君那会儿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吧?”他直截了当地问她道,“何故会去战场?”
她正掰下一瓣橘子递到嘴边,闻言动作一顿,反问道:“圣上万金之躯,何故会去战场?”
罗黛始终没认出佐雅泽和葛遗是同一个人,他又不似灞原王威名在外,她也就想不到他的经历,居然与她一样。
直至上回,新君力邀她比剑,她方试出他的功夫深浅。
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练。君子六艺或许会传授一个人精湛的剑技,然而大量实战才能够淬炼他那般灵活应战的反应力。
尔后,新君不经意的一句话,更坐实了她的猜测:“朕这些年在战场,什么样的龙潭虎穴没闯过,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降过。那时不曾畏死,目下却要怕了?”
战场……吗……
“你问战场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那就是战场。”
他曾经去过的战场,也与她的一样吗?
佐雅泽一听,她在关心他为什么上战场!她这是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吗?
“朕不比你大义,当初是被迫去打仗的,”他有问必答,“这点在书上有记载么?想必没有。
“史官只会一本正经地写:‘帝幼有神勇,少怀高尚,上承父志,下安万民,提三尺剑以定四海。’
“唔,军营分配的剑长约三尺,朕那会儿身高也才四尺二。”
三尺剑?罗黛默默换算了一下,这几乎是跟孩童齐胸的高度了!年幼的他该怎样去运剑自如呢?
“其实朕心里怕死的很,朕怕自己死了,将再也见不到摇光……”
他话锋一转,“同时,这也为朕带来了额外的好处。”
她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因朕生得瘦小,敌军根本看不见朕,只要小心避开踩踏,反比那些人高马大的容易活下来。
“若是朕趴在地上,伺机钻空子,还能出其不意刺穿敌人的裆部……”
说者自嘲,听者心疼。罗黛听着听着,心情陡然沉重几分。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她回忆着前日里漫山雪白一片的云头花,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想起的其实是折射银光的枪尖和战盾,耳边的风声就是来自远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古的厮杀。
重装步兵擎举盾牌,排成方阵,向城门推进。后面跟着护卫攻城车的步兵,再来是长枪兵,最末的弓箭手负责压制城头。
城楼上,滚木礌石滚滚砸下,守军甚至泼洒了热油与石灰,直烫得进攻一方皮开肉绽。不断有云梯被推倒,然后新的云梯迅速补上。
有些云梯下面由数名士兵死死架住,上面的守军一时来不及去推,便隔着城墙的一个个缺口疯狂对砍。
后边的人踏着前面的尸体,前面的人将对面变成尸体。刀剑交错,盾牌碰撞,尖叫、呐喊、哭骂、狂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鲜血深深渗透进褐黄的大地。
一名浑身血污的小兵颤巍巍地爬上云梯,因为手心血汗混杂而时不时地打滑,上升得分外吃力。
那一定是个新人,瞧啊!他个头不矮,身板却比旁人单薄,无论是进攻还是闪躲,都显得格外笨拙,屡屡给从天而降的碎木碎石划破皮肤。
终于,他手忙脚乱爬到城头,再没被异物砸中,堪称不朽的突破!
他美滋滋地下决心,这次一定手脚协调,顾前又顾后,右手挥动宝剑劈刺,左手不忘举盾回防……
将将缓了口气,他一翻眼皮,一支流矢直射向他眼窝!
他下意识抬手掩护面门,顿时重心失衡,朝后摔下云梯,重重跌在地面成垛的尸体上,周身发出咔擦断裂的声响。
他又痛又恼,一口气接续不上,当即昏死过去……
用力摇头,罗黛回过神,把手头剥好的金橘一口吞了,罔顾旁边眼巴巴的佐雅泽。
好在顺意留意新君眼色,及时献上切成小块的沙梨。
新君叉起一块沙梨,叹口气:“使君贵为皇族帝女,却是如何在战场上豁得出去救小兵?”
罗黛坦然答道:“臣在战场上,就是那名小兵。”
是了,那一场旧梦之中,差一点儿就缺胳膊断腿的无能小兵,正是首次出征的哈萨图帝姬。
她追随德门老将军平叛夺城,初战没放倒一个敌人倒罢了,还手滑打云梯上掉下去,生生折断两根肋骨,被迫回神都休养了三个多月……
没有旗开得胜,没有用兵如神,在被岁月史书神化以前,她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中的一员。
佐雅泽现出疑惑的神情——不会吧?她终究是琉国的第一帝姬啊!哪怕上了前线,又有谁敢不保护她?
罗睺琉主怎么舍得安排她做了普通士兵,抵上血肉之躯跟敌人拼命?!
但新君没纠缠这个话题,轻咳一声,转而谈到明日进行的大蒐礼上。
大蒐礼共分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为教练和检阅之礼,后半部分为正式的围猎,其中狩取猎物最多者胜出。
灞原王佐扬弘对夺得头彩,自是志在必得。
“寿王深恐刺客留有后招,有意增派人手加强警备,所以分身乏术,并不下场参加本次大蒐礼。
“赛场之上,当数灞原王的综合实力最强。”
“既然圣上信得过灞原王,臣将无二心,专注于围猎本身。”罗黛心领神会,“食君之禄,必分君之忧。”
——新君在猎场遇刺,幕后主使是何人,仍存在疑问,按说两位藩王尚有嫌疑。
寿王主动接过护卫皇帝安全的重担,总不至于贼喊捉贼,那灞原王又岂是个安分的主儿?
佐雅泽不好在明面上提防佐扬弘,免得伤了兄弟情分,由驱鳄王来从旁盯梢,正好。
“朕知你对断佞并不贪求,说吧,到时候想要什么奖励?”
“假若臣侥幸赢了,恳请圣上网开一面,允许臣入暴室狱,探视罪妃罗氏。”
“朕准了。”
“谢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