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 60 章
    抓回来吸食寒食的共有五人,个个精神涣散,为了等大夫把这些人治清醒,林魏然没打算回家,直接宿在刑部。

    他本想让杨灵允回去好好休息,不过杨灵允嫌他梳的发髻实在难看,也不想这副样子就出门,便直接霸占了他在刑部的唯一一张床。

    林魏然宿在外间。

    翌日清早,手下人来报——五人中为首的那个傅县丞,清醒了,如今在刑部大牢那边闹个不停。

    “把人带到刑讯堂去。”林魏然也不着急,打发了人慢条斯理地收拾着。

    杨灵允从里间出来,倚在屏风边看他:“我也去?傅氏子弟自视甚高。除非上刑,他必然不开口。”

    林魏然看着她落了满肩的黑发,笑问道:“你的头发怎么办?”

    杨灵允挑眉看了眼他已经束好的黑发,扬扬下巴:“梳成那样就行。”

    ……

    王清安再次目送着杨灵允和林魏然一同进了刑讯堂。

    他素来以自己的观察力引以为傲,但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这样他就不会知道——长公主的头发梳成了林尚书常梳的样式,长公主那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常服还是他帮林尚书从布店取回来放在刑部,林尚书还没穿过的。

    黑色宽袖扬起,刑讯堂的门再次被关上。王清安从胸腔中重重叹出一口无奈。

    刑讯堂内的两人并不知晓王清安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不过就算知晓,两人大约也是不在乎的。

    林魏然清楚以王清安的为人,不会到处乱嚼舌根。而杨灵允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若是多嘴,她多的是办法让他闭嘴。

    如今更紧要的,是这个领头吸寒食的傅氏子弟。

    傅长被五花大绑在刑讯椅上,见有人进来,又睁大了眼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抓本官?知不知道我是……”

    “傅氏的嘛,”林魏然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站在他面前,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最重要的话被旁人说去了,傅长一时怔住,片刻后才昂着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道:“那还不快放了本官,本官兴许还能不计较此事。”

    只是他话中略有些中气不足,仿佛是预料到了什么。

    林魏然笑了起来:“傅长,傅县丞啊,看来是在长安县作威作福惯了啊?”

    傅长瞪大了眼,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此人十分眼熟,“你,你是谁?”

    林魏然转身走到一边记录的桌前,边准备研磨记录边开口道:“刑部尚书林魏然。”

    傅长脸色骤变,那股高高在上的气焰陡然转变成近乎谄媚的笑:“原来是林尚书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林尚书若是有事找我,直接派人去长安县衙吩咐一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呐,多麻烦不是?”

    “整整一夜,还没想明白为何进我这刑部吗?”林魏然边提笔写字,边淡淡问道。

    清晰的吞咽之音忽然响起在幽暗死寂的刑讯堂内——是傅长发出来的。

    他显然是紧张了,但面上还是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林尚书这是什么话?都给下官听糊涂了。”

    林魏然提笔记下,然后放下笔再次走近了傅长,脸上的笑意中混进了冷意,“那我提醒傅县丞一句。去年三月,郑虔上奏东南寒食泛滥,致使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因而陛下有令,本朝严禁制作、售卖、吸食寒食。那时长安市面上并未出现寒食,所以此令只下给了当朝官员。”

    在傅长渐渐变得青白的脸色中,他嘴角的笑意陡然消失,声音骤冷,“傅县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傅长几乎是慌乱地垂下了眼。林魏然微微眯眼,伸手掐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头,语调充满森冷的寒意:“朝中还有什么人在服用寒食?给我老实交代!”

    傅长不敢与林魏然对视,却被死死的控制着难以逃避。他脸上闪过懦弱的恐慌之色,但旋即又状似冷静地开口:“林尚书,傅、林二家都是交好的百年世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林魏然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加重三分。

    傅长吃痛地闷哼出声,又连忙道:“好好好我说——”他交代出了昨夜跟他一起吸食寒食的其余四人名字。继而又道——

    “林尚书,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林魏然松开了手,嘴角又扯起些笑意:“傅长,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在傅长陡然惊惧的眼神中,林魏然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傅长瞪大了眼,脸色渐渐涨得通红,整个人仿佛被浪卷上按的鱼一般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就在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间幽暗的刑讯堂内时,林魏然适时地松了手,淡淡道:“你交代的那四人都还在隔壁躺着呢,说说你上面还有谁,寒食哪来的?什么时候开始服用的?”

    傅长惊魂未定地用力呼吸一口,在林魏然威胁的脸色中连忙说:“我说我说,大概去年三四月,长安坊市内就有寒食了。那些卖寒食的都是长安本地人,听说他们手中的寒食都是从一个叫宗主的人手里收的。”

    “宗主是什么人?”

    傅长满脸无奈:“林尚书,这我真不知道啊,那些卖寒食的长安本地人都没见过宗主,听说寒食都是转了好几手才到他们手上的。”

    幽暗的烛火照着他诚恳又迫切的脸色,他用力凑近了些,近乎低三下四地赔笑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知法犯法林尚书,看在咱们同出世家的分上,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不碰寒食!”

    林魏然沉默地站在原地,背对着火光,只有周身的轮廓看得清楚,而面孔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他手上在把玩着一把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指尖灵活地转动。

    见状,傅长又不免咽了口唾沫,一咬牙连脸都不要了,刚想出声再求饶,林魏然先轻飘飘地开了口——

    “傅县丞,看来你这些年的县丞也没白当,”林魏然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他,“转移话题是有一手的。”

    说着,他停了手中动作,泛着冷光的匕首直指傅长咽喉,“告诉我,朝中还有哪些人在服用寒食?”

    傅长瞳孔猛然收缩,露出些惊慌失措,下一刻又强装镇定:“你不敢刑讯逼供!”

    只是这话说的实在底气不足。

    林魏然无动于衷,手稳得没有丝毫颤动“你想试试,我自然奉陪,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第二条命来试?”

    烛火晃晃悠悠,紧闭的刑讯堂内不见天光,难分日夜。

    傅长拼命挣扎着想退后,但刑讯堂那把沉重的椅子牢牢锁住了他的所有挣扎,就在他以为林魏然马上就要动手的时候——

    一个凌厉的身影忽然跳入他脑海中。

    “我是傅氏子弟,”傅长猛然睁大了眼,眼底染上赤红,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赌徒一般大喊大叫,“你若敢对我下手,长公主不会饶了你!”

    林魏然的动作果然停住了片刻,傅长脸上露出喜色,又放软了口吻:“林尚书,都是一家人何至于此。我也告诉你这寒食哪来的了,你抓到了那宗主也能交差,何必咄咄逼人不是?”

    始终在一边沉默的杨灵允终于出声了——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忽如其来的笑声在沉寂的刑讯堂内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甚至多些渗人的意味。

    傅长忽然觉得一股浓重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带面纱的黑色身影走进来,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生涩——

    “你,你是谁?”

    杨灵允站在他身前,拿过林魏然手中离他脖颈只剩半指的匕首,随手扔了出去——

    “哐当”——

    声音不大,却震得傅长浑身一颤。

    “我是谁不重要,”杨灵允平静地开了口,“重要的是,长公主前些日子因为寒食受了罪,心情很不好,特令我来此督察刑部,看看朝中到底有哪些人胆敢违背禁令,以致寒食在长安坊市流传。”

    “你说,”杨灵允弯腰,凤眼扬起不达眼底的弧度,“长公主盛怒之下,会在乎你一个傅氏旁支的命?”

    傅长猛然想起某些京中传闻——天家之人,都有一双凌厉上扬的凤眼。

    “你,你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杨灵允又轻笑出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日就算死在这里,傅影都不会为你说半句话。

    在看到傅长渐渐开始发颤的嘴唇,她起身拍了拍手,转头看林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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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了,要是还不说,就把他的脑袋拿去平息公主殿下的怒火吧。”

    这是压倒傅长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比起供出上面人可能遭到的贬职罢官,他更怕今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间刑讯堂内。

    他几乎扯着嗓子大喊:“还有王文辅、傅令珏!”

    吏部侍郎傅令珏,两朝元老之一,在杨灵允的三波清算中仍安然无恙地稳坐吏部。

    林魏然神色微变——据郑虔去年的奏折所言,寒食这种东西,服用得越久,越离不开它,需求量也越大,以致服用者最后都是倾家荡产地去购买寒食。

    若连傅令珏这种高官都染上了寒食——那底下究竟还藏着多少染上寒食的官员?

    傅长一口气交代完了,喘着粗气,“我,我知道的都交代了……真的全都交代了!”

    见林魏然神色凝重,傅长努力平静呼吸,又连忙提醒道:“林尚书,傅令珏是傅影之子,傅家嫡系,长公主的亲舅舅。你做事前……也得掂量掂量吧。”

    林魏然闻言从盘算中回过神,淡淡道:“你这是怕我抓了傅令珏,牵连到你吧?”

    这话怼得傅影一时无言。他僵了片刻,才道:“林尚书,我知道你要政绩,王文辅是个毛头小子,抓也就抓了,傅令珏可不一样,闹到最后撕破脸也不好看不是?”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站在一边的杨灵允,冲林魏然挤眉示意。

    林魏然懒得再看他的暗示,不耐地挥挥手,抬高声音让人进来把傅长带出去。

    去年的禁令中并未对服用寒食的人有明确处置。傅长有官身,又与杨灵允遇刺一案无半分关系。若没有旁的理由,刑部顶多只能将人关一天。

    “林尚书林尚书,”被带走前傅长还不忘扯着嗓子做最后一搏,“三思后行啊林尚书!”

    ……

    “就这样把他放了?”杨灵允看林魏然,有些遗憾,“让他多在这呆些日子,说不定能挖出傅令珏的事,把他给拉下来呢。”

    林魏然眼瞳微晃,意外地抬眼看她:“傅侍郎……”

    他话没说完,杨灵允懒懒地挥挥手,打断道,“我和傅氏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关系。该抓抓,该判判,该杀杀。”

    她落难的时候傅家人也没管过她死活,她又何必要管傅家人的死活?她唯一跟傅家有关的,就是四年前发起宫变的那场交易。

    交易结束,两清了。

    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的言语像是闷棍般狠狠敲在林魏然心上,忽如其来的绞痛从心底漫开,让他有片刻怔愣。

    在短暂的失神间林魏然只剩一个念头——先帝、先后、傅氏……原来在一年前表哥离世后,宣和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可每次宣和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从未在她身边过——

    八年前太子第一次被贬,他离开长安去了雍州做官。四年前太子二次被贬幽禁,先皇后自缢,而他再次离开长安去了南州。

    在最混乱的时候,他远离了朝堂上所有的刀光剑影,却留她一个人走过尸山血海。

    “宣和……”他看着杨灵允的眼睛变得透彻,折射着对面一盏幽暗的灯火。

    先前面对傅长时狠厉消失全无,林魏然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眼角好像也被沁红了,“我不该离开,我不该走的……”

    ——“林尚书!”

    几乎是同一时刻,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匆匆的喊声从门外传来——

    王清安一把推开门,又敏锐地察觉刑讯堂内气氛压抑。

    “林尚书?”他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发生何事了?傅长还是不肯交代吗?”

    林魏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狠狠阖了阖眼,才转头看他,声调已然平静:“没有,出什么事了?”

    “有个老太太带着一群人在刑部门口大闹着说有冤情,围了一圈百姓,谁都劝不住,一个劲地要见你。”

    在王清安急切的话语中,林魏然的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线。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住杨灵允——但杨灵允站得远了些,他伸手拉不着。

    不过,几乎在他伸手的同时,杨灵允抬脚走近,覆上林魏然捏紧的拳头,轻声笑了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