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暂居,房中原本的陈设家具未改,将被褥换成了上好的锦蚕丝被,地上铺上绣满兰草的毛毯,烟蓝色的软烟罗纱帐从架子床上垂下,香炉又换了精雕细琢的金蝉博山铜炉,无须再放香料便自吐流香。
桌上的茶杯茶盏,也都换了道墟尊者惯常用的紫砂镶玉把,书桌一青白釉花瓶,插上鲜嫩欲滴刚摘的几枝兰花。
“不对不对。”道墟尊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脚不落地与叶飞云等高,坐在堂中央,“这青白釉花瓶得再靠窗些,距桌边横两掌竖一掌之距。”
他指使着叶飞云,这边不满意挪一点,那边不满意动一寸,每一处细节都得按照他的心意来。
叶飞云这般也没有一丝怨念烦躁之色,眉宇沉着,有条不紊。
待屋子整理好了,道墟尊者才落地,他的衣摆还沾着污泥,粗布烂衣与雅致奢靡的屋设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行至桌边坐下,摆摆手让叶飞云也同坐,坐到他对面,“来,给我沏盏茶。”
叶飞云按规矩坐好,为道墟尊者泡茶。这茶为归元宗原先所备,还未有人动过。
“我徒儿的灵草在你身上?”道墟尊者问道。
“若是那株师姐以精血蕴养的灵草,是。”叶飞云眉眼低垂,将沏好的茶放至道墟尊者面前,而后抬起眼帘,墨眸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她收你做侍从应有半年有余,你可亲近于她?”
“并未。”被如此打听隐秘私事,叶飞云却神色坦然。
道墟尊者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既是我徒儿的侍从,便要做好分内之事。我徒儿清心寡欲,随遇而安,向来不在意住得如何,吃得如何。但你身为侍从,却是要将这些东西都备好。”
想也知道徒弟未将鹿隐峰上的东西带上,道墟尊者扔给叶飞云一枚芥子戒,“这戒指里有她所用所需,日后你需按照我今日教你的布置,不可委屈了小宝。”
“至于分外之事,她长居于鹿隐峰,收你做侍从时应当不知晓侍从是做什么的。她既没有这个意思,你守好你的本分即可。”道墟尊者咽了咽嗓子评价道,“这茶甚是难喝。”
说完这句话,道墟尊者半晌未言,只是静静地饮着茶。
蓦地,道墟尊者叹息一声,“罢了。”
“叶飞云。”他叫叶飞云的名姓,取了一枚茶杯,亲自为叶飞云倒了一杯茶,“世有一毒,名‘溶溶月’,你可听过?”
“无色无味,三息可致人身死,死者尸骨化为水,如溶溶月色,茫茫不可测。”
换言之,尸骨化水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道墟尊者点头,“看来你读过的书不少。”
他将茶放至叶飞云面前,“这杯茶中,便有此毒,你喝了吧。”
叶飞云凝着那杯茶,似在沉思。抬眸,他望向道墟尊者,“敢为尊者,为何想要杀我?”
“无情道,生情即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只是更心疼我徒儿罢了。”道墟尊者目光如炬,也如镜,似能反透出世间所有人心底所想。
叶飞云放在腿上轻轻攥紧,抓皱衣袍,“我的存在会影响师姐大道?”他语气平静,眼神沉沉,似一汪幽深的潭水。
“不知。”道墟尊者坦然相告,未隐瞒分毫,“我的好友,只是算出她有一劫,过了,登临大道;不过,便是世间再无这个人罢了。”
道墟尊者姿态闲适地啜饮着茶,话音轻松。
叶飞云:“尊者觉得是我。”
道墟笑而未答,“你觉得呢?”
叶飞云不知,但他可知,他徒儿的情魄在叶飞云的身上,自是叶飞云最极。
喝与不喝,只在叶飞云一念之间。
现在不喝,过会儿道墟的徒儿,叶飞云的大师姐,就要回来了。
叶飞云端起了那杯茶,放至嘴边,未有一丝犹豫,仰头。
那一瞬,道墟尊者身上,从他见到叶飞云开始从未出现过的杀意,遽然爆发。
道墟尊者平和的双瞳下,是冷然森寒的杀意。
此刻的道墟尊者,是真的想要杀他。
门页猛地被推开,嘎吱作响。
许知绝闯了进去,她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一只叫花鸡。
“你们在做什么?”许知绝平静地望着他们,问道。
茶水苦涩,已下咽喉。
叶飞云将手中的空茶杯轻轻放到桌子上,他与道墟尊者侧对着门口坐着,偏过头望向许知绝,“师姐。”
许知绝踱步走了过去,食指沾着杯底的水轻轻一点,于唇间尝了尝,“师父,你逗他做什么?”
她的身体没有反应,这杯茶无毒。
系统在她识海中吱哇吱哇乱叫,说男主要死了,催她赶回来。
叶飞云闻言一怔,假的?
在许知绝踏进门的那一刻,道墟尊者便收敛好了杀意,乐呵呵笑道,“他不是你的侍从?天天跟着你的人,为师总得试探试探,看看他有没有想害你的坏心思。”
许知绝凝眸注视着道墟尊者几刻,而后看向叶飞云,“你先出去吧。”
叶飞云神思恍然。还未完全回过神,想不通道墟尊者所作所为何意,却也听许知绝的话,起身出屋,顺手关上房门。
许知绝坐在叶飞云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将食盒中的菜一盘一盘取出,摆满了整张桌子。
“小宝啊,你的情魄在他身上。”道墟尊者道。
“无碍的,师父。”许知绝静静坐在那儿,像一尊没有神情的玉像。
“你修的是无情道,情魄在别人身上,怎能无碍?”道墟尊者着急道。
许知绝取了筷子给他,道墟尊者执箸,挑了菜来吃,却食不下咽。
“我的道,不会因为情魄受到影响。”
前世不会,今世也不会。
“不存之命,舛难不息,九九归久久,未有生机。”这是许知绝命局。
“我命你修了无情道,此道近乎天道,令天道忽略于你,可避过大部分杀机。”可天道不会永远忽略她,待天道发现,她命中终有一劫,非死即灭。
“师父不会因为命局所示,而杀一人,或活一人。”只为了防止他不想让发生的事发生。
许知绝道,“我也不会。”
前世她挖叶飞云金丹,是为了拿回情魄和修为,也仅仅是挖他的金丹;
即使她提前知晓叶飞云是她的劫难,她也不会就因此去杀他。
今生天道已经答应了她,她更不会死。
道墟尊者关心则乱,的确对叶飞云生了杀意。
“罢了。”他压下心中念头,执箸好好吃起了饭。
饿了这么多天,还是好好吃饭要紧。
许知绝陪道墟尊者吃了顿饭,道墟尊者去休息,许知绝出了房门。
叶飞云正在院中的梓树下站着,仰头望着树上的月色,长身玉立,风裹起衣袍。
他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道墟尊者的话中真假各有几分?
尊者已然明示,他不得不信。
若说开始是试探,他喝下那杯茶时,尊者身上露出的杀意,做不得假。
为什么?
因为他愿意为师姐去死?
此般心意,才有可能影响师姐的道心。
所以道墟尊者要杀他。
他好像做错了。
他不该如此喜欢她。
若是他不喜欢她,他便不会愿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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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去死,便也影响不了师姐。
是的,他不该喜欢她。
她修的本就是无情道。
他不该喜欢她。
经年旧梦,他从未奢望过。
当了师姐的侍从后,他自觉自己也将心思压制得很好,柳师姐直到现在也以为是大师姐欺负他,未瞧出他一分可能的心意。
祝煊容?墨怀叙?土山村之时,他心境突破不稳,已是犯了一次错,但也并非解释不清。
她是他的师姐,他自当着急护着她。
以他所见,大师姐也并未察觉到他的心意。
但他刚刚犯了一个大错。
他不该喝那杯茶。
他不该愿意为了师姐去死。
师姐在门口又听到了多少?
她说道墟尊者为何逗他,所以她是否听到了之前他与道墟尊者的交谈。
她是否知道了,他愿意为她去死?她又是否会从中察觉到他的心意?
叶飞云神色惶然,他一只手扶着树,仰望着月色,心口紧缩,冷汗涔涔。
叶飞云想,他适才若是真的死了,也好。
肺腑胸口都在作痛,叶飞云身板挺直,面色如常,却分毫不显。直到走到近前,才看得到他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苍白的一张脸,在月色下好似失真。
许知绝到了叶飞云身前,“你怎么了?”她稍稍扬着头看他,金眸凌凌无波,如一块冰冻的金色水晶。
叶飞云压下嘴角的苦意,“我无事,师姐。”他连一丝笑意也挤不出,墨眸暗沉沉的,深邃无光,注视着她。
“那杯茶我尝过了,是无毒的。”许知绝对他道。
我知道的,师姐。我看到了。但他嗓音痛到嘶哑,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竭力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蓦地被许知绝捧起了脸颊。
叶飞云瞳孔骤缩。
许知绝微微踮起脚尖,只为了捧得顺手。
她双手覆在叶飞云脸颊侧颌,像朵花苞似的捧起他的脸。
他们面对面,距离很近。
“无事的,叶飞云。”许知绝冷清的声线道,“你无须害怕。”
前世的叶飞云不会害怕,今生的叶飞云也不会害怕。
若是怕了……
许知绝一只手滑到叶飞云后颈,揽着他的脖子带下他的头;另一只手落到叶飞云发间,叶飞云头顶,胡乱又小心地揉搓着。
“我师父不会杀你。”
“呼噜呼噜毛,叶飞云。”
叶飞云低头垂首,眸色怔然。
那是在一处深不见底的无光空洞,只有她和叶飞云还活着。还是她与叶飞云合作,只是那一次,叶飞云倚靠着墙,说他怕了。
“师姐,我有点害怕。”他刚成了仙盟盟主,意气风发,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头顶上空。
许知绝听出了他话中的认真,这人在她面前,有时沉稳如石,有时却又如少年,吊儿郎当,像个双面人。
“我该做什么?”这个洞窟,非她一人之力能出,她需要打消叶飞云害怕心思,以免他心神不稳,被暗中未知的妖魔所侵。
叶飞云一怔,他仰起的头落下,看向她,笑了笑。
他教会了她呼噜呼噜毛。
抱着他的头,压在她的肩膀,呼噜呼噜他的头发,叫做呼噜呼噜毛。
还说只对他有用。
前世的叶飞云和今生的叶飞云终归是一人。
所以,叶飞云,“呼噜呼噜毛。”
月白风轻,清辉皎皎,梓树枝丫缀满白花黄蕊,在微风中轻颤。
叶飞云眼前是许知绝削瘦的肩膀,却不敢压下去,只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僵硬的姿势,一动都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