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上云间观,心香素卷扫浮屠。
嘉陵年间,观有两女,一名云若,一名云坞,同年同月被收入观中修行。
云若年长三日,为师姐;云坞因这三日,为师妹。
两人资质相当,年岁相仿,少女意气,于修习一事上,总要争个第一第二来。
这次大比云若当了魁首,下次大比必是云坞问鼎头名。
若说有什么不同,两人个性截然相反。
云若擅交友,周围总是一群人作伴,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热情肆意。
云坞却是性冷如冰,每日只知勤学苦练,周身没什么人做伴。他人说她孤高自傲。然按照她的话来说,她办不了那事。
办不了什么事?
办不了让人自然亲近于她的事。
云坞看不上云若,看不上她汲汲营营,蝇营狗苟,每日不多加修行,而是招呼着一群同伴,今日举行游诗会,翌日再来水上行,又一日,为她小团体中的一员举办生辰礼。
这些事都与云坞无关,云坞修她的行,从不参与。
云若招呼着她的各种朋友伙伴做这些事时,云坞都在藏书阁翻看典籍,平心静气,不扰神思。
但云坞也承认,云若于修行一事上,是比她更有天分。若非如此,云若每日在玩乐闲事浪费诸多时间,又怎么能在每次结业大比中,与每日勤学苦练的她争锋。
云若也看不上云坞,按照云若的话来说,‘孤高自傲,好像得了第一就了不起似的。我还得了第一呢,也没像她那样不理人。’
这是某一次,云坞在后山修行,恰巧碰到在后山与人打水漂的云若,亲耳听到云若所说。
云坞并不知云若会来此,她新得了一把剑,只是来试剑。
云坞想,若她早知道云若会来此,她定然不会来此处试剑。
然这些都是云坞一人的看法。
云坞在很久、很久的后来才知道,在云间观中的其他弟子看来,云坞性冷孤高,虽不好相处,但也没有欺凌他人。而云坞与云若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她们幼时被同时收入云间观,曾一起长大,然性子相悖,后日渐行渐远也是自然,十五六岁的年纪,互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处世,自是争先斗勇。
可若是说云间观中有谁能戳动冷冰冰云坞的情绪,唯有云若。
教习课上,若两人一组切磋,云若必点云坞,云坞也必点云若。
炼丹方术,阵法符篆,长老课前策问,云若如果答不出来,必让长老也问问云坞,要拉着云坞下水。
云坞也不是个柔软的性子,下节课也必报复回去,答出一问还要提出一疑难之问,专点云若,激她作答。
“云若,你可知此问如何作答?”
“云坞,你怎么不来答一下?”
被后点的那一个总是咬牙切齿。
两人若都答不出来,便一起在课上站一节课。
若一人答出,另一人未答出,势必遭受另一人的嘲讽笑容。
可云坞从未拿云若违反禁令的事举报过云若。
云间观以‘清心’为旨,戒贪欲,守清静。
云若招呼狐朋狗友的一众弟子,偷跑下山喝酒,举办赏花宴……这些事,桩桩件件,若让长老知道了,云若都少不了一顿板子。
若是云若受了伤,再恰好撞上结业大比,云坞便会次次是头名。
这些事,云坞都知道,但她从未举报给过长老。
云若有时也会因为贪玩,在结业大比上考了倒数。
大比后长老召云若过去问话,警醒其勤学笃行,那时云坞恰巧手捧书卷,前来问惑。
却也是云坞,为云若说话,替她解释。
“长老,云若结业大比前夜做了噩梦,夜半惊醒,才会致神思不定,出现了失误。此次大比,并未发挥她真实的实力。”
“做了噩梦?”长老想起云若的身世,在教训云若这件事上,便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出了长老院子,云若才别扭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做了噩梦。”
云坞眉目浅淡,“你就住在我隔壁,半夜叫的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到都难。”
“你!”云若气鼓鼓地走了,“我下次不会再叫了,看来是扰了你的清梦。”
“打扰倒算不上。”云坞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泛黄的古书,对着云若的背影道,“不过声音的确是得小一点,要不然全观的人,估计都会知道,云若是个胆小鬼,会被噩梦半夜吓醒。”
云若回头瞪她,而后跺了一下地板走了。
云坞知道,那时云若正在与山下不知打哪来的臭小道士谈情说爱,也幸亏云若是因为前日做了噩梦才失误,若是因为那臭道士,云坞是定然不会替云若说话的,甚至还会撺掇着长老好好教训云若一顿。
这就是他人眼中的云若和云坞,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日日互别苗头,却也像是朋友,亲如姊妹。
可惜,云坞先认识到的,不是对于云若,关于友善,相互爱护之情;她先认识到的,是自己对于云若的嫉妒。
云若与云坞天资出众,都是被当作观主继任者培养的,但未来的观主只有一个。
云若的资质比她强,云若在观中同辈,朋友众多,最得人心。
观主所要担负的职责,不止需要实力超群,独当一面;也需团结上下之心,凝聚合力。
如此这般,人心不会散,云间观才不会散。
云若比她更合适。
若只论实力,云坞不比云坞差,观主只能是一人,云坞又怎会不试自败,甘心屈居于人下。
云坞尝试过了。
她抛出了橄榄枝,对一名小弟子多有照拂,答疑解惑,与她对练,帮她修习。
那名小弟子果然开始围着她转。
又一次,云坞夺得了魁首,云若拿到了第二。
那名小弟子走在云坞身旁,“云若只拿了第二,怎能比得上您。”
小弟子那时说了什么话,已在记忆中模糊,甚至连这个话头是如何提起的,云坞也不知。
云坞只记得这句话,记得在小弟子说过这句话后,她脸上挂出虚假的笑容,好像小弟子拍对了马匹,拍到了云坞的心上。
只有如此,小弟子看到她脸上的笑,才会认为自己猜对了云坞的心思,会认为自己有机会能成为云坞身边最亲近的小弟,可仗人势,继续围在她身边。
笑意不达眼底,云坞心中想,云若也是如此吗?需要在人群中接受她不需要的恭维,难以言喻的讨好。
她做不到。
云坞做不到。
她的性格做不到。
云坞认清了。
所以她放弃了,放弃再与云若争云间观观主继任者的位置。
为何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呢?若是她是云若的性子,应当也会有人喜欢她,亲近她吧。
可她云坞,偏偏就是这样的性子,严苛死板,孤高自傲,像块笨石头。
她不得众人吹捧喜爱也该是自然。
她常于藏书阁窗内,看到云若和她的一众伙伴朋友,迎着晚霞,打闹着向山下走去。
云坞有时会放下书,望着她们的背影离去,心里会突生一股郁气,却不移开目光,非要看着她们的背影在眸中彻底消失。
那股郁气,原来是嫉妒,是夹杂着艳羡的嫉妒。
云若在最肆意的年岁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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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肆意的事,有两肋插刀的好友,有长得唇红齿白,忠诚得像只小狗似的良人,喝酒吃肉,行侠仗义,看遍了最美好的景色。
还有她云坞,一个够得上格的对手。
她什么也不差,什么也不缺。
秋风从窗外吹进静室,云坞翻着书页,周身却空无一人。
她羡慕云若,也,嫉妒云若。人之七情六欲,不为人所控,羡慕也是,嫉妒也是,从心生出的感情,不是人说不要嫉妒就能不嫉妒。
在及笄那一年,云坞先识得了她对云若的情,名为嫉妒;也是在这一年,云坞放弃了,与云若争夺观主继任者之位。
所以,惩戒堂,风雨俱怒,屏气摄息。
云坞顶下了云若的罪名。
云若的良人不是良人,是窃取宝物的贼寇,借云若的便利入了云间观,盗走了一件宝物。
云坞不知道是什么宝物,未经她手,她一无所知。
但她顶下了云若的罪名。
云若与云坞一同跪在阶下,云若磕头落地,手紧紧握着,抠着地面,正准备开口认下,却听到身侧一声,“是我弄丢的。”
云坞想,云若那么好面子,那么舍不得云间观的人,该是最舍不得离开的。
而她,不好面子,也没什么朋友。
云若陡然抬头,双眸圆睁,震惊地看向云坞。
云坞跪着,身姿板正,她没有看云若一眼,双手交叠,缓缓置于额前,“于我之手丢失宝物,才疏学浅,有负师恩,云坞认罪,自请离观,从今往后,云坞再不是云间观弟子。”
云若:“你,云坞”
“云坞自知己罪,从今日起,逐出师门。”然更令云若震惊的是,观主一锤定音,也认下了云坞的罪名。
“师父!”云若不知道为何,明明是她犯的错,她震惊地瞪着眸子,慌乱地解释,去拽师父的衣摆,“不是她,不是云坞,是我,是我犯的错,是我亲信他人,是我”
“惩戒堂重地,不可大呼小叫,拉下去。”观主轻抬眉眼,眸中神色是云若从未见过的寒凉,由观主亲自下令,执法弟子迅速上前拉走云若。
云若张了张唇,被两位师兄携着双臂拖走。她失了声,因为被观主亲自下了禁言咒。
云若被关在自己的寝居内,由人把守。
当日,云坞收拾好自己东西,便下了山。
说得好听,实际便是,逐出师门。
云坞的寝居就在云若隔壁,两人的床铺只隔着一堵墙。
她靠坐在墙上,听着隔壁收拾东西的响动,泪水如雨,滑落面颊。
但她出不去门,便是送别,便是临行前再看她一眼,也不能。
“师姐,带着这个吧?”
“多谢。我已不是观中弟子,你无须再叫我师姐。”是云坞的,还是那般死板的声线。
七日后,云若才被放出门。
刺眼的日光照得云若睁不开眼,云若还未适应,便要冲出观门。
“师姐,云坞师姐由观主亲自送往远隔万里的他处。
观主说,你寻不回她来。”
负责放云若出屋的小弟子静静站在身后,拱手作揖。
云若停住脚。
“云坞师姐说,她想下山去看看。”
*
云坞神识一隅,许知绝坐在地上,冷眼看着外边的发生的一切。
叶飞云的长枪与魔鼎相争,光壁碎裂,再一眨眼,许知绝就到了这里,被困在此处。
许知绝寄居在云坞的神识内,旁观了云坞从有记忆开始,到拜入云间观,至最后自请离观的前半生。
外界的故事还在朝前发展,而许知绝还没找到出去的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