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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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元在床上休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站起来,当他第一次杵着拐杖从黑洞洞的堂屋里走到院里,冬日里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把他花白的头发也照得微微发亮。

    王大元整个身体极不熟练地靠在拐杖上,他仰头,虚着眼睛感受冬日寒凉的日光,眼角不知何时浸出泪点。

    王登高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他蓦的发现,短短几个月,父亲的背影佝偻不少,原本青葱的头发也变得花白。

    父亲老了。

    之后的日子没什么可说的。

    王登高因为照顾父亲请了长假,这会儿再回城里上学跟不上进度,更何况家里有瘸腿的父亲和年幼的妹妹,他也没法安心跑那么远去读书,于是他又回到乡上小学。

    家里的财务状况并不好——说很差也算不上,王大元每个月的补贴,还有他曾经的学生时不时来家里看望,顺手就带些吃食当礼物,广都小学那边也发放过几次慰问品,一家三人吃喝倒不是问题。衣服有大院里哥哥姐姐们穿旧的,也不至于冷着热着。只是和王大元在广都城里工作那段时间相比,差得太多。

    王登高那套洋气的海军校服渐渐变得乌漆嘛黑,和他其他的衣服再没有区别,林羽翼整齐的锅盖头再次变回了鸟窝,每天像个野孩子似的在山里跑上跑下。

    王大元暂时没有回乡上教书,他在家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不是闷在屋里拿着执笔瞎写瞎画,就是到后山山脚的树下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一直到第三年秋天,林羽翼小学入学的那一年,王大元终于回到学校,担任起女儿的语文老师。

    而这时,王登高小学已经毕业,他学习一直不好,小升初这个关键点自然也没发生什么奇迹,他没考上初中。

    在九十年代的贫苦农村,没考上初中的孩子基本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玩几年,等年龄大了就跟着父母出门打工。第二条,立刻马上出门打工。

    王大元为王登高选择了第三条路,他拖着残腿去了趟广都,想尽办法求着广都小学的李校长,到处托关系,替王登高争取到了一个到镇上初中借读的名额,然后借一大笔钱,把王登高送了过去。

    就这样,王登高在镇上读了三年书。

    然后……

    就像是小升初落榜那次一样,初升高他也落榜了,就像是水往低处流这种亘古不变的真理一样,王登高落榜落得顺理成章,没有丁点儿意外。

    王登高对此倒是很淡然,他本来就不是学习的料,他觉得自己能够安分守己地多在教室里呆三年,多听三年的天书,整整三年啊!最后把毕业证给拿到手,已经很了不起了。

    王登高知道,家里的钱本来将将才够温饱,为了供他这三年借读,父亲还倒欠了一大笔钱。而他呢?读了三年只拿了本毕业证,要是不读,他早赚到大几千的钱回来供家里了!

    这下子,王登高说什么都要出去打工了。

    然而就像小升初落榜的那次一样,一向沉默寡言、尊重儿子意愿的王大元,坚定地发表了反对意见。

    “不可能。”

    王大元正坐在院子里编藤编——乡里民办教师的工资不高,每逢丧喜虽然有人雇他写字,但次数太少,也赚不了几个钱,家里的收支供不了儿子读书,而他的身体又没法做体力活,只能有空就学着编藤编,编成扫把和簸箕,赶集的时候去乡上卖掉。

    听到儿子说要去打工,王大元捏着藤条的手指倏地顿住,他的目光默然盯着手里即将成型的藤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出那三个字。

    不可能。

    三年前,当王登高说出自己要去打工的想法时,他也是这么回应的。当时,王登高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倔强地与他僵持几分钟,最后妥协地拿起书本去了初中。

    这回,王登高却一下子皱起眉,声音陡然拔高几度,带着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为什么?”

    “不去打工,我能去干什么?”不等王大元回答,王登高就嘲讽一般笑出声,“要我继续读书?我高中都没考上,读什么读?还是说你要借钱供我去借读?我打听过,高中的择校费比初中贵了好几十倍!我们家倾家荡产都凑不够这钱!”

    这回,是王大元低着头,沉默许久。

    最后他说:“去读职高。”

    “读职高干啥?”

    “学一门技术。”

    “学技术,然后呢?”

    “……”王大元默然。

    王登高蹲下身,仰头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去读职高,学一门技术,然后出门打工……有意思吗?和现在有区别吗?我现在出去打工,也能学技术,更重要的是,不但不用你借钱,我还能赚到钱,不好吗?”

    王大元佝偻着身体坐在小木椅上,他放下手中的藤编,粗糙的手指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认真盯着王登高的眼睛:

    “去打工?你能找到什么工作,赚到什么钱?”

    “我怎么就找不到工作了?我这么年轻,身体这么壮实,我长得比你高一个头!我去工地都得被工头抢着要!就算我找不到工作,回村里把我们家的地要回来,我每天就专心种地去城里卖菜,都能赚个百八十!”

    王大元身体羸弱,干不了农活,因此他家菜地很早就包给了大院里的邻居。这年头菜地不值钱,邻居也就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点儿菜,当做租金。

    王大元用力闭一闭眼,睁开:“登高,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职高……再怎么也算是高中,只要你读出来,就和现在不一样。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爸,”王登高虚起眼睛,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你不会还想着要我考大学吧?”

    王大元没有否认,但明显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痴人说梦,浑浊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一下。

    “爸,你这也太……想得太美了。我连高中都考不上,读个职高就能考大学了?怎么可能嘛!我真不是读书的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读书啥样,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了,但是书上那些玩意儿我就是记不住,我的脑子就那样了,没法的事儿!”

    王登高喘口气,继续道:“而且你总说什么看长远看长远的大道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爸,这些大道理真没用,谁不知道看长远啊?问题是我们家的情况,怎么看?妹妹还那么小,你身体又不好,我不去打工,谁来撑起这个家?”

    说到妹妹,王登高情绪控制不住地激烈起来:“职高的学费多少?一两千?不贵倒是不贵,问题是家里还欠着大叔三叔他们钱啊!总不能再去借!不借钱,你拿什么交学费?砸锅卖铁送我去上学,那我妹咋办?她咋活?她成绩那么好,我们俩砸锅卖铁把她供出去才是真的!”

    “你妹妹她……”王大元手指握紧,忽然间握住旁边的拐杖用力一挥,毫无征兆地爆发,“你妹才四年级!四年级看得出来什么成绩!”

    “四年级怎么了?”王登高毫不示弱,猛地站起身,“我四年级的时候门门不及格,她四年级门门考满分,我就看得出来她成绩好!她是读书的料子,她和我不一样!爸,我们不能耽搁她……”

    说到最后几个字,王登高气势忽然弱了,喉咙里颤巍巍挤出几个音节。他的眼眶染上红,他下意识抬手想擦擦眼,又忍住了。

    王登高看见,父亲握着拐杖的手也在颤。

    他长长叹一口气,语气变缓;“爸,我这个人没什么大的理想,我就想我们一家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我就想让你不那么累。妹妹她读书好,我就供她读书,只要她愿意读,我一直供她都行,我不想拖累她。”

    王大元低着头,手指松开,一点点把拐杖放到膝盖上,手肘无力地撑在拐杖上。

    王登高知道父亲被自己说动了,急忙接着道:“爸,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每次听到村里人说起我们家,我都觉得心里像针扎一样疼。我就想出去打工,赚钱,让我们家过好一点。”

    王大元叹气:“我们过我们的,干嘛在意别人说的话?”

    “我干嘛不在意!”王登高眼睛瞪圆,差点又一次暴起,但他语气再怎么凶,也掩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声,“爸,你是不知道他们说的啥,说我家穷就算了,我承认,我接受,我们本来就穷!但他们还说我妹,说妹妹被我们养得乱七八糟,没个女孩样,说她生在我们家是造孽,还有人说她不是亲生的!不是我王家人!”

    “爸——!”

    王大元依旧埋着头,在王登高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眸中暴起一抹熊熊燃烧的怒火,却又很快熄灭,变成写不尽的歉疚与自责。

    王登高再次蹲下身,声音很累:

    “爸,我们已经亏欠妹妹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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