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是下坠,也是上升
    自下呼啸而上的冷风像是要将人的心肺都击碎。

    芙贵妃手中缠绕的线越勒越紧。

    她的皮肉深深嵌入纸鸢线中,血液顺着几近透明的线绳滑落,和柏生脖颈处渗出的血相互交融,分不清彼此。

    她眼中的杀意到达顶峰。

    老皇帝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这细细的纸鸢线,已经不是第一次夺走人的性命。

    芙贵妃的指尖深深掐入柏生的肩颈。

    她用尽全力按住柏生,试图遏制对方因为痛苦而惊恐的挣扎。

    她死死地按着。

    直至眼眶中像火一样烧起来,整个漆黑的世界都燃烧起来,也未曾放开。

    忽然,她脸上传来细微的凉意。

    这转瞬即逝的触感却仿佛是滚烫火红的烙铁被丢入冰冷的水中,发出尖锐的轰鸣。

    惊得芙贵妃恍若梦醒。

    上一次杀人的时候,她身下是一滩软烂的肥肉。

    那滩烂肉惊慌地扑腾,又肥又软的身躯带着衰老的腐朽气息。

    边挣扎,边从喉咙中挤出对她的谩骂。

    “贱人!”

    “孤瞎了眼……你这个贱人!……”

    “早知道……就该……当初一并杀了你……”

    老皇帝的胡渣上血沫四溅,将芙贵妃的眼前也染成血红一片。

    不过片刻,老皇帝那具从内腐烂到外的躯体就变成了尸体。

    可这一次……

    芙贵妃朝柏生的手望去,上面残留着他从她脸上拭去的血泪。

    她的手顿了顿,有些茫然。

    风中明明没有砂砾,她眼眶中却传来如同沙子刮过的刺痛。

    “咳咳。”

    “咳咳!”

    猝然间得到喘息的柏生撕心裂肺地急咳着。

    致命的细线带走了他心肺中绝大部分的氧气和血液,让他的眼前只剩血红一片。

    在漫天血雾中,柏生忽然听到褚鸿的声音。

    褚鸿说:“芙儿最是心善,有次她窗边爬上来个丑丑的癞蛤蟆,我要把那东西打杀,她却拦着我,非要我丢回池塘。”

    “她家中姐妹多,老爱争风吃醋。她从来不争,每次都笑笑说算了。”

    “那么多年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学会把受到的欺负都还回去。”

    褚鸿的声音在柏生的脑海中天旋地转。

    柏生努力地辨认着身边的那抹白。

    纯白之上,芙贵妃的面孔在明灭之间晃荡破碎,又复原如初。

    那张清丽如芙蕖的面容,上面只有尖锐暴戾和冷漠乖张。

    无数情绪浮到柏生心间。

    生死一瞬间。

    这片刻的喘息足以让他抓住时机反制芙贵妃。

    可最后,他只是轻轻附上芙贵妃被勒得皮开肉绽的手。

    “娘娘……”

    “被线拴着,一定很痛吧?”

    有血沫顺着喘息从嘴角溢出,可柏生还是努力勾起一个微笑,他说:“是臣来晚了。”

    暗流涌动的风在此刻倏然静止。

    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寂静。

    在短暂的一两秒后,狂风剧烈地呼啸。

    高空中的纸鸢却未曾借着风挣脱线绳高飞而去,而是轻轻落回芙贵妃的脚边。

    它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明明是喧嚣的夜,芙贵妃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了纸鸢降落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而短暂,好像宣誓着它的永不离去。

    芙贵妃身上的满腔杀意仿佛有了片刻的松懈。

    她抬手,抚过柏生的眉眼。

    无比缓慢地触摸着。

    “嗖!”

    可就在这时,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矢从远处飞来,直直射入高楼之上。

    紧接着十几只箭同样疾驰而来,在楼面上砸出火花。

    楼上皆是木板,平日里用桐油精心养护着。

    四溅的火星到处乱滚,将碎裂的木板点燃。

    “你要杀我?!”

    芙贵妃垂眸望向燃着火光的箭簇,瞳光一缩。

    箭簇上面带着一抹极细的赤红。

    那是褚鸿私兵的标识。

    而褚鸿的死士,都对柏生唯命是从。

    猜忌和杀意在短暂的平息过后又疯狂地沸腾起来。

    芙贵妃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上的细线。

    只是这一次,柏生动了。

    柏生猛然翻身,将芙贵妃压在身下。

    他握住芙贵妃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身前带。

    柏生大口喘息着,嗓音嘶哑:“娘娘,如果我真要杀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

    “是皇后等不及了,她要你从世上消失。”

    祸国妖妃和用尸骨堆积的天下第一高楼在大火中一起灰飞烟灭,这是皇后要为大皇子上位送的贺礼。

    他们要民心所向,要百姓交口称赞。

    至于一纸没凭没据的遗诏,已经烧成了灰,还有什么重要?

    “那你呢?你难道就没有和那老妖婆一样的想法?”

    芙贵妃冷笑。

    柏生沉默了。

    把祸国殃民的妖妃一把火烧死,挫骨扬灰,好像是最大快人心的做法。

    可他一叶障目。

    只看得见她鲜血淋漓的灵魂,看不见她脚下浮尸万里。

    “凤凰浴火重生。”

    柏生说:“它该展翅高飞。”

    他声音微颤。

    某个瞬间,柏生甚至分不清这句话只是想哄着芙贵妃交出遗诏,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芙贵妃抬眸望向柏生的眼睛。

    她不再言语,只是推开身上的柏生。

    而后,她捡起地上的纸鸢,流连于高台的边缘,像是亟待高飞的鸟儿。

    滚滚热浪从脚边升起,她却仿佛浑然不觉。

    “娘娘!”

    柏生胆战心惊地低呼,生怕惊到芙贵妃致使她一脚踏空。

    “你滚吧。”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噼里啪啦的火舌舔舐着楼面,四周逐渐四分五裂,芙贵妃却只把玩着手上精巧的纸鸢。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褚鸿最后说了些什么吗?”

    柏生抬高语气,“他死之前,有话要让我转交给你。”

    “褚鸿”两个字,终于让芙贵妃的眸光有刹那松动。

    “他……说了什么。”

    芙贵妃问道。

    柏生朝芙贵妃伸出手,没有说话。

    他的意思很明确,要她从危险的边缘离开。

    芙贵妃沉吟半晌,朝着柏生迈出了一步,步子带着些迟疑。

    可燃烧的楼板不给两人反应的机会。

    猛然断裂。

    “娘娘!”柏生飞扑向前,抓住下坠的芙贵妃。

    他趴在即将坍缩的楼板上一只手拉住芙贵妃,用力支撑着。

    随着手上的力道加重,柏生脖颈处的伤口开始往外不停渗血。

    在这生死危急时刻,芙贵妃却笑了。

    她并没有挣扎,只任由柏生拉着她,像漂浮的柳枝一样在风中摇摆。

    “纸鸢也不是真的鸟,飞不起来的。”

    芙贵妃的眼睫被液体浸润,是柏生的血液滴落在她脸上。

    她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却引来柏生急切的回答。

    “一定能飞的!”

    柏生用尽全力攥紧她的手:“只需要等一场合适的风!”

    芙贵妃眨了眨眼,引得那些血液如同她的泪珠般滚落。

    她把手中的纸鸢塞到柏生手上,再一根根掰开柏生握住她的手指。

    “算了。”她轻飘飘地说。

    “送你一场风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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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她松开了手。

    “娘娘!”

    柏生高喊着。

    蜷曲的手却只抓到满手滚烫的风。

    下坠时的风声震耳欲聋。

    芙贵妃目光紧紧望向垂星楼下宽阔的湖面,满目光辉。

    湖面并未因为周遭的动乱而泛起大片涟漪,静悄悄地反射着天空中的星河。

    她极速地下落着,朝着湖面坠去。

    又或者说,她上升着。

    不会飞的鸟用一生只有一次的飞跃,朝着心中的天空靠近。

    满天星河会接住她。

    “我飞起来了。”

    宋清芙绽起如孩童般的笑容,在最后一秒说道。

    *

    伴随着芙贵妃的死亡,影厅中屏幕暗淡,观众席有片刻的静默。

    甚至有感性的女孩子掏出了纸巾:“怎么能这样……”

    “让芙贵妃把他们全杀了不行吗!”有人抱头小声低喃。

    而执笔的刽子手黄仲谨却哼哼唧唧,“这对芙贵妃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也只有这样的结局了。”他边叹息,脸上边泛起扭曲的笑容。

    爱发刀的创作者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洮箐汗毛一立。

    荧幕中,芙贵妃到达了她的结局,可故事还在继续。

    从火海中被救下的柏生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纸鸢,纸鸢被烧焦的边缘露出淡淡的明黄色。

    柏生抽出被放在纸鸢中的遗诏。

    上面写着“三皇子褚鸿,即皇帝位”。

    那是芙贵妃给他的风。

    乘着这股风,柏生在朝堂上劈风斩浪,踏过阴谋险阻。

    最终——

    登临帝位。

    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泛起光芒。

    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身着龙袍的人从阴影中转过脸,却是褚鸿。

    真正的褚鸿。

    黄仲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最后这个镜头。

    影厅中立刻掀起激烈的讨论。

    随着陆知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的一瞬间,洮箐猛然地站了起来。

    最后,怎么会是褚鸿?!

    可当她回望被情缘线拴住的蒋泽昀和秦雪映时,一些被忽略了的细节就慢慢浮现。

    情缘线是拴在两个人灵魂上的。

    无论□□如何变化,灵魂上的线都不会变。

    而这根情缘线在秦雪映的这端凝实,拴在蒋泽昀身上的这端却断断续续,几近于无。

    这代表着,线的这端拴住的那个灵魂,已经湮灭了。

    或者换句话说,现在这个躯壳中的灵魂,并不是真正的“蒋泽昀”。

    真正的蒋泽昀已经死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被姜渊的一半魂魄占据了□□。

    他们不是灵魂转世的关系。

    洮箐忽然联想到,之前她的父亲洮奉在龙珠中曾说过,扶丘一族的灵童五百年诞生一个。

    而姜渊和蒋泽昀,刚好相差一千岁。

    白雨兮也曾说过,姜渊的转世来得太迟,以至于她深陷岩浆再也无法逃出。

    这说明。

    姜渊分裂灵魂是有条件的。

    他或许必须要借助灵童的身体作为容器,才能盛装分裂出去的灵魂。

    那这恰恰也表明,陆知瑜和蒋泽昀不是姜渊在同一个时间进行的分裂。

    五百年前,姜渊拿出自己的一半放进新诞生的灵童身体中,幻化出了陆知瑜。

    五百年后的现在,他又故技重施,将诞生的灵童魂魄除去,安放自己剩下的一半。

    可姜渊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所谓的“爱情”,连本族血脉的灵童都不放过吗?

    洮箐不相信。

    姜渊把扶丘一脉的荣耀看得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