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因为从高楼坠下时,白源那句从高到低破音好几次的“蠢——女——人——”实在太好笑了,许诺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
身侧传来华虚朋的声音,她立刻噤声,看向华虚朋。
负责断后,华虚朋没有跟随徒弟离开。他现出身形,依旧蜷在搭脚凳上,将怀中剑轻搁在许诺坐过的脚凳,一层一层剥起包裹着剑身的缠布。
同华虚朋本人给她的感觉相同,仅看剑格以上,骨剑呈现出一种古朴陈旧的厚重感。它的材质和色泽与骨头似是而非,介于金属和骨之间,既没有骨质松散的颗粒感,又没有金属冰冷的锐利感。
就像……就像……
尚未找到形容词,厚厚的缠布在地上堆起一座小山,一柄……许诺无法描述的骨剑展现在许诺眼前。
这不像是一把剑。
更像是一具尸骸。
一柄最普通的剑分为剑柄和剑身两部分。
华虚朋的剑似乎只有剑柄才属于本身,剑身的部分,则华丽到堪称狰狞恐怖。
剑身由无数条密密嵌合在一起的胸肋骨组成,呈蝴蝶形的环形骨参差不齐,毫无缝隙地层叠,连接在一根脊椎上。
当华虚朋立剑时,环形骨才会喀喀拉拉因为重力分开,露出构成剑脊部位的脊椎,和骨头包裹的空腔。
骨头包裹的胸腔并不空荡,经过调整,环骨重新收紧嵌合,如包裹花蕊的花瓣层叠笼起,在它们完全闭合之前,许诺似乎看到了一颗扑通跳动的心脏。
依然是人类生理构造,但并非血肉组成的心脏,铂金般的表面微微散发着光芒,照亮空腔中匝匝挨挤着的……头骨。
无数颗数不清的头骨填满空腔,在心光不能至的地方,凹陷的眼廓静静凝视着外面的窥视者,像无数只无法瞑目的冤魂。
无法的沉冤昭雪怨气化作森森剑气,缠绕着整座骨剑,连同原本带有种不问世事憨冷剑修气质的华虚朋都染上黑气,变成截然不同的堕魔剑士。
大概许久未使剑,他活动手腕,轻挥骨剑。
大小不一的手骨和脚骨从圆钝的环骨被甩出,张牙舞爪在空气中抓挠,却发现周遭空无一物后,一无所获地缩回了骨隙。
那些细小的骨爪纷纷扰扰,骨屑般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就缩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将全程看得一清二楚的许诺头皮发麻。
好了。
现在剑修华虚朋已下场,来到现场的是!
华虚朋·已黑化版!
但她现在有一件事很需要华黑的帮助。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华老师,知道你现在很忙,但你先别忙。”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华虚朋愣了一下,转向许诺。
作为金水城最上层的房间,接近四米的层高让设计者为所欲为,贵宾室内金碧辉煌,各种娱乐措施一应俱全。余念逃跑时用的落地窗正对面有一个隐蔽的侧间,拉开同样游荡着金鱼拟象的投影帘,里面是一个环形吧台。
均质轧钢质地的拟瓷吧台看起来相当坚固和隐蔽,许诺早早把这个地方定为神仙打仗时的龟缩地。
此刻她拉开帘子,正坐在吧台上,显得有点为难地拍了拍身边的医疗机。
“华老师,这玩意儿好像能源用完了,好重,抱不动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华虚朋背挺得笔直,但动作很明显地看看剑,又看看她,看看她,又看看剑,但就是不过来帮忙。
“什么意思?”许诺用力拍拍医疗机:“你在表演拿起剑就无法抱你,放下剑就无法救你?快来呀,时间有限啊华老师!”
“不……不是。”华虚朋这才走向许诺。
将剑藏在身后,他张开手掌,包住医疗机,“等下先别扔!”见他打算直接把医疗机扔地上,许诺赶紧摁住华虚朋的手。
“你力气大你来试试把这个医疗机打开,把壳弄下来就行,小心点不要把里面的东西弄坏,如果可以的……”
她话音未尽,就听见咯吱一声,医疗机光滑的外壳瞬间被捏皱,露出内里原色的马氏体时效钢内壳。
华虚朋握在外壳上的指节屈起,长期没清理过的指缝间能看到脏脏的污泥,但依然看得出五指甲床泛白,显然相当用力。
“手。”他声音似有不稳。
“哦哦噢噢好的!!”许诺连忙收回手。
怕华黑小手被摸心里不爽给她来上一刀,她开始活用儿童心理学,“华老师力气真大真厉害。但你的手摸起来好粗糙,还长满这么多这么硬的茧,一定很辛苦哦。”
华虚朋低着头,正下方就是坐在吧台上的许诺,她不安分地在医疗机忙前忙后,动作间脚尖踹了华虚朋好几脚,发顶也数次擦过华虚朋的下巴。
“没有,不辛苦。”说话时的气流会吹动许诺的发丝,华虚朋将声音再次压低,“你……手!”
一眼不注意,许诺又够着头去摸他的剑。
察觉到活人的气息,细小的骨爪从剑刃探出一只,五只迷你指骨在空气里抓挠,许诺没忍住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小手猛得一拢,将她的食指抓进手掌,怎么都挣脱不开。
许诺抬起头,无辜眨眼:“嘿嘿。我以为它在跟我打招呼。”
华虚朋:“……”
捏开骨爪把许诺的手指放出来,他往旁边挪了两个身位,“你应该怕我……的剑。”
许诺使劲搓搓被捏红的手指:“我应该怕?我很怕啊。”
“我有密集恐惧症,刚刚你的剑上全是这种小手,太密了我鸡皮疙瘩起一身!”
华虚朋:“……密集恐惧症?我以为你……”他说到一半不说了。
许诺最烦别人话说一半:“你以为我怕你和你的剑?”
华虚朋喉腔冒出模糊的一声“唔”。
许诺摩挲着下巴,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华黑。
“看来你道心不稳。”
她得出结论。
“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是拯救苍生,还是杀生成仁,恩怨客观存在,畏惧客观存在,你不能要求被你杀死的人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被你杀死。”
“你只能选择接受。”
她微微提高音量,放慢语速。
“你要接受你绑架并伤害了白源,就要被他的家人追杀这件事。你要接受当你选择用这把剑解决恩怨,你用它杀的人,你用它救的人,种的因果由你们共同承担。”
“所以可能有一天它会折断,或者你死在它前头。就像余小姐一样,她们是你的家人,你是她们的家。”
……家人。
华虚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
“华老师!!醒醒!!”但思索才刚刚开始,就被许诺一巴掌拍在手上:“轻点啊!!轻点!!”
看几乎坚不可摧的马氏钢内壳上陷进去的手掌印,五个手指坑显得尤其深,许诺肉疼:“你知道这个多贵吗!你知道里面的东西卖了可以买多少个小面包吗?!”
她还准备等事情结束了拿去卖呢!
“好的,好的。”
华虚朋收回心神。
叩叩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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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许诺能够看见医疗机里满满当当、装着细胞针、疫苗、和一些她认不出疗效的针剂的物资仓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华虚朋神色一凛,回到门前,持剑静立。
敲门声并不重,许诺抱紧医疗机,一骨碌滚进吧台,竖起两只耳朵。
叩叩叩。
空气僵持了近一分钟,门上又响起三声敲门声。
还挺礼貌。
紧张的等待下时间分秒流逝——叩叩叩。
依然是三声敲门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不自觉开始松懈,许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呼出的热气开始凝结成白雾。
如果有温度计在手边,许诺会发现整个房间的温度以每十秒一度的速度迅速下降。
从医疗机里抠出几支细胞针,她匍匐在地爬到帘后,偷偷掀起一角。
投影帘被完全冰冻,依附其中的水汽无处可逃,原本柔软的帘子变成硬质的冰壳,一捏就开始簌簌掉冰渣。
第三次敲门声结束后,整个房间已经被冰完全冻结,热空气从破开的落地窗与房内的冰接触,发出空气凝结成水的细微嘶嘶声。
空荡荡的窗框四角冰面开始迅速蔓延,重新填补破碎的墙体。
好冷……
许诺的牙齿开始打颤。
如果整屋继续像这样降温下去,来人根本毋需闯进门内,就能兵不血刃地将她和华虚朋相继变成冰雕。
可如果立即开门,要面对的可能是雪崩。
等身体完全被冻僵就为时已晚,许诺立刻将一根细胞针扎进血管,冻住的喉管一个字一个向外挤:“华老师……”不能再等了。
——嘭!
木金材质的大门最先直面神眷者的能力,热胀冷缩作用下,早已被整面冻住的大门发出体内结构崩溃时的咯吱声,连带周围的墙体都蔓延开蛛网式的裂缝。
最终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巨响,大门轰然倒下,随着它的落地,一支散发着寒气的冰锥从墙体落下的灰尘中陡然刺入房内。
冰棱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从华虚朋的脸侧擦肩而过,铮一声扎入墙内。
以冰棱落下的部位为起点,不过须臾时间,整面墙很快被一层厚冰覆盖。
有限的视角内,许诺看到三双鞋踩着大门尸体,踏入了房间内。
第一双是和余念所穿的制服类似的连体黑色长靴,但与余念的制服那种力图隐匿的哑光略微不同,来人所穿的黑是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如果细雨还在,就会告诉她这是预备指挥官级别的神眷者才有资格穿的追猎战斗服。
可惜细雨不在,许诺并没有在这双平平无奇的学生靴上停留太久,而是看向身后远远跟着的另外两双。
一双燕尾雕花的牛津西装鞋。
西装鞋上西装裤,除了尺码似乎较为夸张外,穿戴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更像一个社畜。
最后一双绣有圣灵神微笑月牙的白靴。靴后洁白披风迤地,下摆随着光影变化流动着许诺熟悉的繁复暗纹。
“因为私事从战场离开是一个指挥官的耻辱。”黑色长靴最先开口,“这位同胞,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有更省力、更省时间解决这件事的方法?”
他的音色与白源很像,但与白源张扬自我不同,带有一种克制的冷静,更成熟。
白源的哥哥,白开济?
看着不远处的三双鞋,许诺推测着三人的身份。
西装鞋,不认识。
圣灵神的标志,……总不会是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