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岭洗完手就听到唐开灼的声音:“你今晚要不住这?”
他一顿,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重复:“我住这里?”
唐开灼琢磨这声,没听出来是愿意还是不愿,他干脆道:“是,现在过了十点,你回家也要一个小时,不如明天从这去公司,反正离隆盛也很近。”
楚岭眉梢挑起细微弧度:“你不怕有人拍到?”他模仿着娱乐记者的笔触:“唐影帝酒店私会男人,两人举止亲密。”
唐开灼散漫地靠在沙发上,唇边有丝丝笑意:“我抽烟有人说吸、毒,和别人走在一起就是滥、交,没刮胡子那绝对是精神有问题,我还怕有人说我和男人举止亲密?”
他的笑意很大,周身仿佛万事不过眼,但阖目时睫毛遮住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有些疲倦。
楚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而后唇边也带上笑:“好。”他也靠在沙发上,眼神看向右方:“那个卧室没人住吧,我今晚住那。”
他答应得痛快,唐开灼想看看楚岭脸上是什么表情。
楚岭微侧头,神情和平日没什么区别,语气像文字般直白:“之前庄园一直住在一起。”
唐开灼又笑了:“是,不是第一次,也没什么区别。”
他支着下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今晚我有点开心。”
唐开灼似乎总是格外坦诚,他的喜怒哀乐十分直白,敞着露着大咧咧地给人看。
高兴就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愤怒也是清晰写在脸上。
拥有如此精湛演技的人,现实中却很少掩饰自己。
楚岭挪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的文件夹,蓝色封皮,办公室中最常见的那种:“这是?”
唐开灼伸手取过随意打开:“之前一个电影,做的人物分析。”
a4纸打印装订,上面用一只鱼尾夹固定,上面很多涂画痕迹,直线、波浪线、三角符号,红笔和蓝笔标注,有些写着写着又被横拉一笔涂黑,蓝色上覆着红,红上沾着黑,边角折痕不知道是胳膊压的还是手指磋磨,总之那点可怜的纸被折磨的卷边掉屑,折痕处颤颤巍巍地勾连着,勉强撑着续命。
唐开灼哗哗地翻了两页:“我写的字有点乱。”
唐开灼一个平时脸皮厚的像城墙的人能说自己字乱,那绝对所言不虚,楚岭心中有数但还扫了一眼。
这一眼下去,入目真是龙章凤姿龙腾虎跃龙飞凤舞......写着写着还不忘一飞冲天。
甚至有那条龙飞着飞着饿了回头随口吞了一个字的感觉......
楚岭沉吟一瞬:“草书?”
唐开灼:“......行楷!”
楚岭过了几秒后说:“自己认识就好。”
唐开灼喝了一口水,又用指腹抹去唇角的水渍,得意抬起下巴:“那是自然”
他的唇不薄,唇珠很饱满,擦的时候又随性,在一瞬间,唇瓣被拇指压着向一侧,唇上纹路被轻扯,再抬手时又回弹。
楚岭看向腕表,再抬眼时说:“到我休息时间了。”
唐开灼说:“去吧。”
他摇着文件夹笑眯眯地说再见。
像是一座摆在店门口的招财猫。
楚岭回头,声音莫名的很轻:“晚安,你也早点休息。”
洗漱后躺在床上,在空旷安静中睡着,睡眠湖水一般漫上,等沉下去的时候又醒来。
楚岭睡觉很轻,半梦半醒之间睁眼,四周安静空旷,他醒过来后短时间很难睡着,拿起手机,也没带什么目的地查阅邮件。
有让他签字授权的,有汇报信息,还有公司内部一些匿名举报信,一目十行扫过去,纷纷杂杂又殊途同归。
他关了邮件,随手点进别的软件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搜【唐开灼】这个名字太多,推送的文章都是关于他。
这次是五官分析,娱乐圈长相不同的男星被划分大类分析,唐开灼是代表,博主从骨相出发说的头头是道,末了甩图,看起来有理有据。
楚岭没有兴趣,正要关闭,入眼却是一张唇部特写。
唇抿着,唇峰很明显,唇珠也十分饱满,一眼就能看出是谁。
旁边配了文字:【如此性感的唇】
楚岭看着,蓦地就想起来他看到的。
被摁住的、拉扯的、有些红的唇瓣。
非礼勿视,所以他很快移开视线。
只是《论语》中应该再加一句非礼勿念。
楚岭摁灭手机,眼前光线消失,他站起来走向露台,远处高楼隐在黑沉沉的夜里,只有夜风拂面。
视线侧方有一点猩红,他转头,在那沉黑的夜色里人影绰绰,向前倾身,一只手抓住栏杆,身形亦靠着。
楚岭觉得有些不对。
那点猩红到栏杆的距离似乎远了些。
他赫然抬眼,瞳孔骤缩,心头猛地一沉,转身疾步走向房外。
唐开灼不是面向室内背靠栏杆,他是直接翻过围栏!
两个卧室之间的距离多远楚岭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几息之间就到了唐开灼的卧室。
露台那扇门敞着,一览无余的视线尽头露台上的枣红色围栏,半人高,栏杆里是融融暖色,栏杆外距离不过手掌长,此时却站着唐开灼。
一抹月色横啮在深黑色的夜空上,一栋楼被浸润的深浅不一,唐开灼就抓着栏杆站在那如水一般沉沉的夜色里,只需要他松手,甚至不用往前挪,重心不稳就会坠入浓稠的黑暗里。
在这一瞬间,楚岭骤然想到多日前他看到的电影预告片,唐开灼也是站在高楼上,满脸笑意,然后奔赴一场死亡。
他心中越发沉,心跳快到他几乎能听见在胸腔里的声音,血液也好像要冻结了。
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唯恐自己在声音会惊落什么,呼吸也轻缓,用力让人听到自己脚步声后才开口:“唐开灼。”
他嗓音仿佛是卷着一滴雨落下,轻飘柔和:“你在做什么?”
唐开灼眨了一下眼睛,他扭头欲看,楚岭就开口:“手抓稳别回头,看自己脚下。”
他快步走了过去,几乎瞬息间就握住唐开灼的手腕,死死拽住牢牢钳制大力拉向自己,压着声音开口:“你在做什么?”
他的力道几乎让唐开灼瞬间感受到钝痛。
但他没说,只是握住侧身安慰:“没事,我没有跳楼的念头,我只是半夜找找感觉。”
他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抓着楚岭胳膊,脚底下缓缓转圈:“我现在就进来。”
他腿迈过轻巧翻越,转眼间又落到实处:“没有事,还记得今天,哦,昨天看的文件册吗,我就是突然想到电影那个情节,正巧也睡不着就试试。”
他神色如常,语气也没什么异常,楚岭缓缓松手,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掌绷得太紧,掌心都在发麻。
楚岭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克制:“谋杀里的情节?”
唐开灼诧异摁灭香烟:“你看过?”
楚岭的心重新静了下来,他应了一声,唐开灼仰起头吹风:“就是那部,之前压了快两年,导演前段时间联系我说有风声可能过,让我找找感觉,到时候该删减删减该补拍补拍。”
月色照得地面朦胧,连带着脚下距离也不清晰,栏杆的触感微凉,有风轻描淡写地拂过。
楚岭语气很淡,淡得仿佛不是刚才那个会死死扣住唐开灼胳膊的人:“找到感觉了吗?”
唐开灼侧脸半隐在黑暗中,朦朦胧胧中开口:“找到了。”
“我饰演的角色偏执,一直自诩正义行凶,后来杀人败露,不想受正义审判后自杀。”他语气中带着笑:“我在想角色跳楼的时候想着什么,两年前我觉得是释然、是不甘、是无限恨意,我现在才想到,除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他低头看向楼下黑黝黝的车轮廓:“期待。”
他语气微不可察地带上几分兴奋,像是因为自己又得到了新感受,又夹杂了一些别的情绪:“在角色认知中,死亡不是终点,是一趟全新的起点。”
他语调不可抑制地快了几分,有无穷无尽的想法在脑海中碰撞,灵感火星在飞迸:“我从楼上跳下去又会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这个我死了那个我又回来,我的□□告别这个世界,但我没有告别。别人都不懂,没有人会懂,但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已经对我无足轻重且以后永远无关痛痒,死亡成了我最有把握的事情。”
他的语速因为飞快而激烈,仿佛有一把火在胸膛燃烧,烧得他不得不很用力地喘气:“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没有一个人会例外,没有一个人会除外,生命求证的意义只是为求证生命合法性。”
他的呼吸声越发地重,很粗很沉,一下一下地呼吸,急促地需要氧气。
楚岭一直听着,忽然开口:“李杰。”
唐开灼下意识出声:“嗯?”
楚岭又道:“唐开灼!”
唐开灼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次也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明白楚岭为什么要叫他。
楚岭看着他,蒙昧的夜色给一切都拢了层纱,远处的楼,地下的车,身边人的轮廓都含糊,都隐隐绰绰,唯独楚岭的声音沉得能打破这沼泽一般的朦胧:“死亡就是死亡,什么都不会有,活着也没有意义,活着就是活着,李杰对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但你不是。你有粉丝,有你爱的事业,有你一直以来的梦想。”
楚岭慢慢地说:“我曾经质疑过你的梦想,我以为你的一切来的轻松,我为自己当时的傲慢给你道歉。”
唐开灼缓缓地想,楚岭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的,好像是两人刚认识那会。
他的脑子现在似乎不适合思考,转得很慢。
楚岭又沉沉地叫了他一声:“唐开灼!”
这一声仿佛是恒古山林中传来的撞钟音,金石相撞,从遥远之地飘至耳边,灵魂深处都被震得蜂鸣。
唐开灼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