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等候区的椅子是金属制的,在中央空调的吹拂下,一片冰凉。
一阵冷风从头顶灌下来,顾南嘉不自觉搓了搓手臂。她的位置正好对着个出风口,大腿根又贴着金属椅子,如同坐在冰窖,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虽是盛夏,但一大早气温没攀上来,还没到要钻进冷气房续命的程度。
冰凉的刺激感让她不适,不断抬头看窗口的排队情况。
户政大厅挤挤攘攘,热闹非凡,家长里短、零零碎碎不绝于耳。
就在她第n次抬眼时,眼神被一男人的背影牵了去。
穿着普通的黑色休闲t恤,还是一眼让她在人堆里挑了出来。男人身高优越,肩宽腰窄,隔着衣服,流畅的身材线条也格外显眼。
顾南嘉盯了片刻才发现,那背影太出众,也引得其他人侧目。
正面应该也不会差吧……
只可惜,男人没给她看到正脸的机会,在取号机前拿了号,径直走进拍照室。
顾南嘉望得出神,没察觉头顶投下一小片阴影。身边人看她盯着拍照室的门出神,无奈牵唇,片刻后,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顾南嘉茫然仰头,向霆身穿警服站在她身侧,手里拿了条毯子,正悬在半空。
她收回视线,上下打量眼前人。
她认识向霆二十多年,从没见他如此人模狗样过。
果然人靠衣装,以前没发现,这人穿上警服还挺精神的嘛……
向霆本还嬉皮笑脸,被顾南嘉那双明亮杏眼扫了几个来回,反倒有点不自在,他低头在自己身上找差池:“怎、怎么了?”
顾南嘉正要揶揄两句,向霆却被身后的大嫂叫了去。
大嫂啧啧两声,眼神落在他手中的毯子上:“向霆,你可太偏心了啊。”
顾南嘉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向霆眼神往后扫过去,发现顾南嘉一家六口都在。
户籍室等候区的椅子一排只有五个,顾父顾母,大哥大嫂和弟弟坐在一起,顾南嘉一个人在前排坐着,有些疏离。
向霆先跟顾父顾母打了招呼,说现在窗口需要排队,让他们稍等片刻。然后才笑了笑,转而跟大嫂开玩笑:“嫂子,你脾气好,嘉嘉这人记仇,她万一冻感冒了,肯定得找我麻烦。”
瞎扯。顾南嘉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
向霆没计较,动作自然地把毯子盖在她腿上。
顾家这一大早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到派出所,是为了户口来的。
顾久光和付文娟有三个儿女,老大顾锡东,老二顾南嘉,老三顾北辰。
大哥顾锡东近日要领证,把家里户口本拿了去,恰逢老三办护照,也要用户口。平时在抽屉里用不着的东西,一时间竟成了抢手货。
三个儿女大了,都不跟父母住,遇到这种时候确实麻烦。
顾父说,干脆多打几个户口本得了,省得每个人用还要回家来拿。
顾家住在老城区,是b市中心地带,前几年拆迁,顾家两套带院子的老房拆了九百个平方,现在家里人人名下都有房,各自做自己的户主也挺好。
顾母问向霆,怎么周内还这么多人,他们就是为了不排队,才让三个孩子专门请了假,一家人凑齐来的。
向霆笑笑,说:“付姨,今天人是多了点。您别着急,现在不让群众多跑,都办得快,一次就能办好,直接能拿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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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小时,总算是轮到顾家一家人。
顾南嘉最先拿到自己的户口本,她翻开看了一眼,首页“户主顾南嘉”映入眼帘。
向霆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有什么感想?”
顾南嘉斜睨他一眼,没吭声。
就换个户口本,能有什么感想。
家里那本旧户口她没仔细看过,今天才发现她学历那一栏写着“文盲”。
向霆像是听见了她的潜台词,哥们似的钳住她的肩:“以后你自己一个户口本,别偷着跟别人领证。”
顾南嘉瞪他一眼:“怎么,我领证还需要跟你报备?”
“那是自然,我不得为你把关。”
顾南嘉甩开他的手:“我的终身大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向霆好几年前说过,如果他们俩快四十的时候还都单身,就凑一块过得了。
顾南嘉当时直翻白眼,呸呸呸了几声,说她才不会到了四十还单身。
“不操心行吗?我看着你长大的。”
向霆又要拍她的头,被她一手格开。
向霆疑问的眼神抛过来时,她狠狠地回瞪一眼,都二十六了,注意点!
大嫂听见两人在旁边斗嘴,便用手肘推顾南嘉,向霆多好一小伙子,你们俩凑一对得了。
顾南嘉瞅了向霆一眼,眼下人模狗样的,可从小到大那些黑历史过电影般在她脑中翻腾,她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无福消受。”
向霆也笑笑:“嫂子,不至于不至于。”
大嫂眨巴眼睛,看着颇有默契的两人,听不出到底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大嫂跟他们家人不太熟,自然不了解她和向霆的关系。
顾南嘉跟向霆同岁,生日只差了几天,又是街坊邻居,在顾家人眼里,向霆跟自己家孩子没什么区别,顾南嘉和向霆好得像亲兄妹似的。
光着屁股长大的革命友谊,彼此的黑历史都是高清的,实在下不去手。
大嫂讪讪道,也是,要是有意思早就谈了。心里却暗暗叹息,南嘉漂亮大方,向霆仪表堂堂,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惜了啊,可惜了。
业务办结,顾家的浩荡队伍要离开。
顾南嘉推向霆回去:“快回去吧,其他人民还等着你服务呢。”
顾母付文娟过来道别,本意是让向霆赶紧去忙工作,却又不知不觉间发挥中年妇女的特长,问了句:“听你妈说,你最近在相亲?”
一堆人又扎在原地。
向霆现在是光荣的人民警察,在相亲市场上抢手得很。
顾南嘉笑嘻嘻地盯着他,想听点八卦。
向霆对上顾南嘉亮晶晶的眼,没否认:“是……”
他一直借口工作太忙,还没去见呢。
“你看看人家向霆。”付文娟转过身来跟顾南嘉,“相亲只是让你认识新人,又不是让你立刻去结婚,不要太排斥……”
自从老三顾北辰上礼拜跟他的小女朋友复合之后,顾南嘉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单身,异类似的。
顾南嘉赶紧为自己找补:“上礼拜我们领导还给我介绍一医生呢,长得帅还多金。”
“开什么玩笑……”不等顾母讲话,向霆先嘲笑一句,又不甘心地问,“真的?”
“那还能有假。”
顾母忙问:“怎么样?人家看上你没?”
顾南嘉眉毛一挑,双手环抱:“什么叫他看没看上我?他对我有点意思,不过我没看上他,且排队吧他。”
这话不假,但被她美化了不少。
“长得帅还多金”是真,“对她有意思”是假。身为电台主持人,顾南嘉临场反应和包装话术的功夫了得。
上星期同事做一职业访谈的栏目,去了省人医,据说台里领导跟那边外科专家是老朋友,她当时正好去医院,顺便蹭了同事的车。
到了之后有突发状况,专家去急诊会诊,便推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出来,是个年轻的主治医生。她跟那个医生打了个照面,讲了几句话,仅此而已。
她记得他叫孟寒舟,也记得确实被他的长相惊艳到,饶是见过世面的她,初见时也愣了片刻。
随手揪他来当自己臆想故事里的男主角,在她看来不算过分,反正不会再见面。既搪塞了家人,又满足了自己的幻想,一举两得。
或许因为是假话,顾南嘉的语气要比平时夸张些,手上也忍不住带了些动作。指尖一松,户口本抛出道弧线,朝身后飞去。
暗红色的本本在地板滑行了几十厘米,摩擦力耗尽,停在一双prada白色板鞋前面。
鞋的主人捡起她的户口本,一张半生不熟的俊脸由下往上,闯入视线。
顾南嘉转身,神情一滞。
这人穿着黑色t恤。
她故事里“且排队”的主人公,就在眼前。
“顾小姐。”
语气平静而疏离,声音像那金属椅子一般冰冷。
那天在医院相见时,孟寒舟是穿着白大褂的,今天换了一身便装,她差点没认出来。
本觉得是白大褂的职业属性给他添了魅力,就像嬉皮笑脸的向霆穿上警服也像那么回事。
可此刻他穿着休闲黑t,仍旧惊艳。
他高大英俊,宽阔的肩把衣服撑出好看的形状,比那天见到的严肃的职业形象,似是多了点人情味。
刚才她看见的是他?他什么时候站在这附近的?
顾南嘉觉得头疼。该死,她想不起来了……
这件黑色衣服似乎一直在余光里打转,她却没注意。
“孟、孟医生。”
直接叫名字好像太自来熟,只得咬咬牙,把医生二字带上。
孟寒舟把户口本递给她。
顾南嘉表面镇定,内心狂风大作。
太丢脸了。
户籍室的强冷中央空调在她身上也不管用了,后背起了层薄汗,脸颊温度也直线上升。
这地儿太邪了。这种难得一遇的社死场面也能让她遇上。
刚才她那些字正腔圆、理直气壮的瞎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孟寒舟不声不响,掀起眼皮盯着她,冷冷地等她开口。
顾南嘉如芒刺在背,强装镇定道:“好巧……”
口吐莲花的伶俐劲儿被抽走一般,舌头绊住,讲不出别的了。
或许是读懂了她脸上的窘迫信号,孟寒舟与她对视片刻,没有为难她,接话说自己身份证丢了,来补办。
话题就此终结。他们两人并不熟,寒暄一下就可以挥手说拜拜的程度。
只是现在氛围有点微妙。
他们一大家子和向霆如同被点了穴一般,都定在原地,表情异样。
这画面颇具喜剧效果,但当下,顾南嘉笑不出来。
刚才的大言不惭加上眼前这位孟医生,已经给了这群人无限遐想。
孟寒舟适时抬腕看表,正要开口,话头被如梦初醒的顾南嘉抢了去:“你挺忙的吧,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或许是真的赶时间,孟寒舟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直到孟寒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顾南嘉才堪堪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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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寒舟显然符合“帅气又多金”的设定。顶着一家人询问的目光,顾南嘉潦草收场,把他们一一推上车。
“刚才那人是——”顾母还惦记着那位一表人才的医生,降下副驾车窗,热烈关切道。
“别对号入座,巧合,巧合。”
“你不是说领导介绍了个医生——”
“不是他不是他。”
“你要是恋爱了就——”
“没有没有,我现在特享受单身。”
……
几个回合过后,应付走家人,顾南嘉有种缺氧的感觉。
在口干舌燥和头晕目眩中,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省人医了。
她掏出粉饼,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小小圆镜中。底妆扒得够牢了,还是被汗渍融了不少。
粉扑刚在脸上拍了几下,路边一辆车突然短促地鸣笛。
顾南嘉抬头,路边停着的白色suv降下车窗。
她身子有点僵。
只见孟寒舟修长的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问需不需要送她一程。
顾南嘉要回台里,广电跟省人医离得不远,是顺路的。
他到底听到没有……顾南嘉心里咚咚擂鼓。
她琢磨不透他深邃的眼睛。他嘲讽、疑问或者愤怒,她都可以理解,可他偏偏面无表情。
她想探探他,最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算了,翻篇吧。
“谢谢,不用了。”
她收起粉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
孟寒舟盯着她的背影,勾起唇角,又一次叫住她:“顾小姐。”
顾南嘉脚步迟疑地刹住。
“顺路送你,也需要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