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
昨夜小娘子归府归得晚,又跑去人山人海的花灯会染了一身尘气,不顾疲乏硬是要了桃花瓣并牛乳泡了好一会澡,又用加了檀香、茯苓的皂角将每一寸肌肤细细洗过,一直折腾到子时中了才躺下。
合眼还没两个时辰,又要起。
辛夷瞧在眼里,按例将她叫起后,不免多了句嘴:“小娘子金枝玉叶,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不然今日就不去了吧。”
“得去。”
盆中温水被她一把甩到脸上,又拿过熏了一夜花香的手巾擦拭干净,“嗯……下次换盆凉水吧。”
辛夷听了更是心疼了。
“小娘子自读书以来,一日假都没告过,告上一日又如何,老爷和夫人其实早就心疼坏了,又怕皇家不要你,夫人更是一边铁了心一边在房里哭。”
她正擦脸的小手闻言一滞。
“我不是非要当这个太子妃!”
罢了,她无处解释,她也解释不清。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除了不喜欢李乾景,不愿嫁入皇家这一点是板上钉钉的,其余的感情眼下可谓是一团乱麻。
想着,她对着铜镜里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忽然有点美了:“真是好看。”
“……”
辛夷实是不知她的想法是怎么突然跳跃到自己好看上的,倒也恭维着她的自恋,“小娘子自是仙姿佚貌,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人儿呢。”
“那你说,这京城第一美人儿的脸,可招人喜欢么?”
她琢磨着。
“那是自然了!”
辛夷没有一点犹豫。
“小娘子一出门,那可真谓是桃羞杏让,多少男子都为之倾倒呢,只是小娘子打小就有这婚约,各家公子自是不敢肖想,要不到了您及笄之年,咱们相府的门槛都得被踏烂了!”
符柚听得舒心,得寸进尺了。
“那辛夷姐姐的意思是,若是我没了这婚约,我想喜欢谁,谁就不可能拒绝我?”
“当然!小娘子若仅仅是长得美便罢了,这家世也好,性格也好,从来都把我们这些丫鬟婆子当朋友,您这娇娇一甜嗓,哪家公子敢不长眼拒绝您呢?”
虽是调笑的语气,这话却实打实说到了符柚心坎里。
她美滋滋将昨日江淮之送她的簪子别在发间,嘴角都快压不住了:“诶,对了姐姐,你前些日子买给我的那份酥酪好吃得很,是在哪家买的?”
“小娘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辛夷笑道。
“是城南苏家铺子的点心。”
“是点心铺子呀?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开门?”
“苏家生意一向好,寻常卯时就开了,小娘子若馋了,奴婢等会便出去买。”
“不用你忙,我是想买些带去东宫的。”
符柚歪脑袋想了想,心下一紧。
“不对,卯时这个点很危险呀……容易迟到!”
她最后整理了下一丝不苟的妆容,拎起自己的小绣包拔腿就往外跑,“我去他们家门前等着,万一开门早了呢——”
“诶——小娘子慢点!”
她这一跑可给辛夷急坏了。
“您怎么还戴着昨日的簪子就跑了,您的发饰从来是一天一换的!”
小娘子娇俏一笑,眉眼都弯了:“我喜欢,就戴这个——”
-
好在天公助她。
苏家铺子比往常早了一刻钟开店,她匆匆忙忙打包了两份酥酪就催着车夫往东宫跑,直跑得那小马儿都要不干了,才卡着点正正好踏入崇文馆。
只因她昨日特别注意过,江淮之夹得最多的便是甜口的菜系,糕点更是意外地用了两块,她这才灵光一现,大早上跑过去要了新做出来味道正是最好的酥酪。
为何是两份。
自然是做得不能太明显,得拿李乾景打个掩护。
瞧着着急忙慌闯进来,鼻尖上都跑出一层汗的小娘子,江淮之掷了书卷,淡淡抬眼看过了窗外的天色,“正正好,一分不迟。”
“还好还好……”
她扶着腰喘了几口气,将两份精致的糕点盒摆到他们面前。
“新、新做出来的,今日第一笼酥酪,先、先尝一尝。”
“怎得想到早起买这个?”
江淮之自觉她的模样有些好笑,抬手接过一盒,甫一掀开木盖,细腻的甜香便盈满了整间书室。
“早知道你要带东西来,那早膳我就不吃了!”
李乾景毛笔一扔,毫不矜持扑了过来,随即抱怨道。
“这个看着好甜,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的。”
符柚没好气道:“不喜欢吃给我吃!”
本来也不是给你买的。
“那我不!”
他登时跟个小孩一样抱紧了盒子,猛塞一块进去。
“唔……好吃!小柚子给买的都好吃!”
“……”
她颇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从哪学的这么‘下饭’的话。”
“从话本里学的呀!”
他被甜得龇牙咧嘴的。
“都说这种话对女孩子管用,看来小柚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符柚瞬间炸了毛,追着他满屋子打:“你!!”
江淮之安安稳稳坐于上首,瞧着他们幼稚地打来打去,不免无奈。
只是这新出笼的酥酪……的确好吃。
细腻的奶香与清甜的酒香碰撞出软嫩丝滑的口感,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更为这盏酥酪去几分腻,入口即化,甘甜醇厚,真可谓是“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1]
这孩子……竟是个心细的。
想来是昨日他下筷的口味太过明显,被她有心捕捉到了。
这苏家铺子做出的甜点实是京城一绝,却日日卯时后开门,他因要为太子授课,几乎从未吃过这第一笼甜点,如今倒也算是满足了。
想着,他眉眼不自觉柔和起来,下意识向她那边投上一眼,恰好撞见她也往这边看。
小娘子好看的一双眸子清洌洌的,视线相撞的一刻,她冲他娇俏一笑,随即又害羞地低下头去,连耳根处都满是少女的羞涩。
他亦是温柔笑笑,微微颔首谢过了她。
“不闹了。”
他开口意外地带些宠溺。
“过来上课了。”
?
李乾景骤然停住脚,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人平常是这么说话的吗?
他正要跳起来吐槽,却瞧见方才正和他打闹的小娘子,早已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似乎还挂着抹压不住的甜笑。
只把他留在原地,像个大傻子。
“……什么嘛。”
李乾景讪讪过去,那边却已经开始例行检查功课了。
“诗里写的是缠丝玛瑙。”
符柚嗓音甜甜的,几乎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不错。”
江淮之挪开手中书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近日学得都很好。”
她被夸得美滋滋的。
不枉她过个年都在家里死记硬背,他夸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呀。
“今日便先不学诗文了。”
淡淡的雪松香气近了些,她嘴角上扬着抬头,恰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捻了张薄纸在她面前。
“练练作画。”
符柚甜丝丝应道:“好!”
李乾景更无语了。
“小柚子,咱能不能不卷了?”
他口中嘟嘟囔囔的,听起来似乎十分不满。
“你现在怎么见着他就笑啊,读书有这么开心吗?”
话未说完,江淮之将握着的竹简卷了起来,生生敲在他脑袋上,笑得喜怒莫测。
“管好你自己。”
李乾景痛苦地蜷作一团。
“你等着,等我哪天登了基,看我怎么折腾你的!”
江淮之抬手又是一下。
“臣等着。”
符柚坐在旁边,忍得很是辛苦,小手握着画笔描着江淮之事先勾好的图样,使劲才憋着笑。
这种不畏“强权”的性子,可真是……
好喜欢。
脑海中突然蹦出的念头,直直吓了她一跳。
想什么呢?!
笔握得更紧了些,她圆圆的眼睛死死盯上薄纸绘出的图样,不敢再朝前面瞄上一眼。
是青山有松的图样,幼时她也曾见江萦月描摹过,二姐姐的闺房里也被她偶尔捣乱翻出过几张,想来是拿来练习的经典式样,只是越描下去,却愈发觉得这晴日青山好似那人的眉目,这挺拔山松又好似那人的身姿,连带着松下千锤万击的山石,都有几分江家风骨的影子。
故而她越描,脸上就越是发烫,小脑袋几乎要扎进桌案里。
她堂堂丞相千金,符家小娘子,到底是怎么了?
终于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江淮之授课的语句忽然停了,问询的语气中少了几分疏离,“不舒服?”
“没、没有……”
符柚心虚地回了话。
“这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了,有点热……”
“啊?你不早说小柚子!你脸都热这么红了,跟那个猴的……”
她没让这位抽风的太子殿下说完,“你闭嘴!”
说罢,她又自觉影响自己的形象,慌忙咳了几声打掩护。
江淮之却不知何时已踱步至窗前,轻轻开了两扇窗。
“可好些了?”
他问道。
“若还是热,我唤宫侍进来去些炭火。”
“好、好些了先生。”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微凉的晨风从右后方的窗外轻轻吹拂过来,一下子让她褪去了好些莫名的燥热。
“多谢先生,先生真好!”
“无妨。”
他温温柔柔应着她的撒娇。
“有事直言便好。”
“不公平!”
李乾景一声尖锐爆鸣,打破了这边岁月静好的氛围。
“以前我喊热,你一直都说什么心静自然凉,骂我心思没在读书上,怎么到小柚子那就不一样了!你偏心!”
江淮之抬了抬眼皮,难得没给他一个爆栗。
他说得似乎也没错。
好像自从符家小娘子来了,他对她一直都称不上严厉的,甚至于也可以说是偏宠,几乎有求必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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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训斥过她,哪怕是告状最后也只成了威胁,化作笔下两三句美言送往丞相府。
毕竟是个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受宠些也是正常的。
他把原因归结于此,出口淡淡一句:“方才讲的学会了么,就叫?”
很凶。
符柚与李乾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奇方才究竟讲的什么,符柚小脑袋往那边偏了偏,提出了疑问,“对了先生,为何我日日练字作画习琴背书什么都有,他却只要念书就好呀?”
“他学得早些,你眼下练得这些东西,他不需要练了。”
江淮之竟是没有像对太子一般,斥责她浪费时间,反倒将李乾景的书要过来递给了她。
“若是好奇,可以一看。”
小娘子眨眨眼睛,连忙接过来,却蓦然张大了嘴。
这什么?
这天书!
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般印在册子上,字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一时之间,她连哪句话是哪句话都分不清。
“你的书是我事先作过批注的,再跟我些时日,你便也念这种。”
江淮之耐心和她解释着。
“这些古文,本就是没有句读的,要自己分辨。”
“这也太难了吧……”
符柚面上一红,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日日还嘲笑他答非所问,原来他读的是这些东西。”
李乾景小嘴一扬,刚要骄傲,那边却继续说了。
“乾景虽然蠢笨了些,但毕竟起步得早,三岁便跟了我念书,你自然是追不上的,并非你比他笨——”
太子殿下有点想炸了。
江淮之丝毫没给眼色,依旧娓娓而谈。
“柚儿很好,不必气馁,慢慢来。”
太子殿下彻底炸了。
“什么叫我蠢笨?”
他一把把自己的书夺了回来。
“你这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非得这么难听,要不是我小时候没脑子,还在父皇面前说你教得好,你那会才多大,才十来岁吧,怎么可能稳稳当当官拜太傅!”
他越说越来劲,少年的急脾气一览无余。
“再说了,你别老夸小柚子行不行,她不过就是把课业都给你完成了,别的也没干什么,你干嘛天天就夸她哄她!”
“李乾景,你说什么呢!”
小娘子一叉腰,眼眶一红,吵架的架势便出来了。
“我认认真真完成课业,先生夸我几句怎么了!先生教得这么好,能当太傅都是他的本事,你当时一个三岁的娃娃,怎么就以为自己能左右朝政啦!”
“你再说!”
“我说怎么啦!”
她也来了劲,也顾不上当着江淮之的面了。
“你干嘛老是说先生不好,我待了两个月也没觉得哪里像你说得那么过分,就你天天跟谁踩了尾巴一样,找完这个事找那个事……”
“符柚!”
少年多日来隐忍的醋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成日替他说话,你喜欢他是不是?”
此言一出,仿若平地一声雷,在三人心里炸出巨大的涟漪,随即归于一片死寂。
符柚一双清冽的眸中,霎时盈满了泪,神色中满是不知所措,“你……你吼什么呢……”
被人生生这样戳着心窝子吼了一下,她既委屈又无助,好似一直没有能摸清、没有敢确认的小心思被直接撕裂到人前,害她难堪得要命。
“够了。”
江淮之心绪有些乱,亦有些不自在,皱着眉便呵斥了。
“这里是允许你们吵闹的地方么?坐回去!”
将连日来心口的堵塞发泄出去,李乾景也渐渐冷静下来,略带无措地去拽她的袖子,“小柚子,我……”
话未说完,他的手便被重重甩开了。
小娘子一个人窝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泪滴滴哒哒地落在刚绘好的青松上,“……婚什么时候退。”
李乾景也跟着坐了回去,低着头闷闷的,“婚不退。”
“我讨厌你。”
“我知道。”
他赌着气。
“那也不退。”
“吵够了么?”
江淮之冷下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
“从明日起,柚儿在这屋,你去那屋,我分着教,听明白了?”
“去就去。”
李乾景嘟囔着。
“我也不想跟她坐一块了。”
符柚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默默点了点头。
好似委屈坏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啊。
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挪走了,那她岂不是……
可以单独和江淮之待在一起了?!
想着,她猛地一抬头,哑着嗓子就喊:“明白了!”
李乾景:“……”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殿下还没拉下脸哄呢,她怎么就高兴上了?!
她眼里头亮晶晶的,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兴奋的,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太子殿下的书册全给扔隔壁书屋去了。
“你,今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