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朦胧
    骤然打开的门带进初冬凛冽的风,吹得帘幔摇曳晃动。

    领头侍卫左面巡视完,径直向右走去,深处似乎传来阵阵水声,忽急忽缓,平白叫人听出几分旖旎。

    领头侍卫脚步有些迟疑,但上头的人下了铁令,必须严查这间屋子,何况薛适再怎么细皮嫩肉也是个男的,没什么好不敢细搜细看的。

    他刚要接着往里走,却听一道压着怒意而略显喑哑的声音响起:

    “怎么,刺史府的人品味都这么独特,喜欢当面看别人翻云覆雨?”

    领头侍卫一惊,即便急急收回脚步,却还是透过帘幔看到身影交叠的两个人相拥依存,似是难舍难分。若隐若现间,朦胧而暧昧。

    身后跟着的侍卫们皆是瞠目结舌,传闻薛待诏是五公主最受宠的男宠,眼下看来传闻果真不虚。

    领头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忙带头俯身见礼:“五公主恕罪。我等奉太子殿下和刺史大人命令追查刺客。先前有人看见刺客朝薛待诏房间而来,我等实在担心薛待诏安危,眼下看来应是误会,还请公主责罚。”

    话中前因后果交代清晰,领头侍卫想着就算五公主再喜怒无常,但他们追查刺客情有可原,说是责罚也不过是面上的谦词。

    谁料江岑许却道:“既如此,那本宫就和吴陵维还有大哥说一声,给你们一人赏三十板子吧。本来应该五十的,看在你认错积极的份上免去二十。至于理由么……你们把她吓哭了,我很不高兴。”

    薛适窝在江岑许怀里听得目瞪口呆,但还是反应极快地低低抽泣着,明明只有几声,却让薛适喘得比那些用梨花带雨来讨男人欢心的女子还要委屈娇媚。

    外面一干人听得大惊失色,最后无语凝噎,只得忍气吞声谢恩离开。

    听得脚步声彻底离去,薛适才放下心:“殿下,他们……”

    回头的一瞬,两人视线交汇成织,欲出口的话被窗外倾泻的月光轻轻浅浅缠镀,拉扯在似是拥抱的紧靠相贴下,落下惑人的静默。

    江岑许望着她,眸光稍暗,先前收紧的怀抱一点一点松开,哑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适略重地摇了摇头,想要多多少少驱散自己方才有些混乱莫名的思绪。她索性不再询问,从浴桶中站起,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江岑许右肩及胸口处晕湿的血迹,眉间一蹙,伸出手,“水凉,我扶殿下出来。”

    江岑许没应,余光似能看到薛适被水熨帖的衣衫勾勒出身体起伏的弧线。她偏过头,彻底移开目光,半晌道:“不用,我还有事,你先去休息吧。”

    薛适虽担心江岑许的伤势,但也只能装作不知,应声离开。这样江岑许也能不用应付她,早些回房处理伤口。

    搜查了一圈又一圈的侍卫们实在未追到书院外那名刺客的踪迹,只得心惊胆战地回去向江接复命。

    “薛适房间搜了?”

    “是。”

    “没有任何异常?”江接背身站在书架前,正屈指把玩着一个青瓷花瓶,虽不见神色,但只听声音也能察觉出极为不快。

    带头侍卫只得咬咬牙,故作平静地一五一十道:“除了我等去时,薛待诏正与五公主浴桶共沐,戏、戏水缠绵……”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

    在领头侍卫的预料下,青瓷花瓶果真被江接摔了个粉碎。

    “好、好啊。”江接怒极反笑,“这还说什么了?刺客摆明了就是江岑许!又一次,又一次!她拿薛适那个小白脸当挡箭牌,碍于男女有别、公主身份,就算查到那儿也不好进去细看!”

    领头侍卫顶着江接的满腔怒火,低头沉默,姿态谦卑,已经做好了被殃及发泄的准备。然而,本以为大皇子还得发好一通脾气,却听他胜券在握地嗤笑了声,俯身随意捡起枚青瓷碎片,意味深长道:“就暂且让她再猖狂猖狂吧。毕竟也没多少时日了……”

    -

    第二日清晨,薛适一推开门就见阿雅已经站在刺史府大门外等她,目光深深停留在空中某处虚无,似在想事。

    薛适有些诧异,虽然她们相处不过两三日,但阿雅明显是有些贪懒赖床的,想来应是昨日见到清弥法师心情有些不好才起得这般早。

    怕勾起阿雅的伤心事,薛适只是和往常一样弯眼而笑,随口道:“没睡好吧?昨日风有些大。”

    阿雅这才缓过神,转而看向薛适,却是不由一愣,笑她:“还说我呢,你不也没睡好?两个黑眼圈这么重,不知道的以为你昨晚被人打了。”

    薛适摸了摸因没睡好有些发涩的眼睛,干笑了几声。想到自己彻夜混乱的梦境与几个断断续续的现实片断不断交替糅合,却全都与江岑许相关,她一时分不明。

    “我心情不好,”薛适正想着,就听面前的阿雅道,“眼下看来,虽然你在笑,但心情似乎也不比我好上多少。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散散心吧?”

    “嗯?”

    “走吧走吧!”不等薛适反应,阿雅已经大步拽着薛适的袖子往院外走了,“天大地大,开心最大!”

    此时,扬州城郊外,一处无人注意的木房。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并一个椅子,且是干净的。其余则空荡荡,几处角落也已被蛛网堆结,银白蛛丝黏连卸软,近乎缠成一团。

    忽地,开门声响,惊起尘埃浮动。桌前坐着的人闻声回头,只见一袭绛紫步步走近,脸上戴千叶莲状面具,笑容有些散漫:“实在没办法,委屈你了。”

    江岑许几步站定,身后跟着临辞。

    她无视地面积起的尘土,微微俯身,与座上人平视,一字一顿,“前长临书院院长,徐桓应。”

    徐桓应早在昨晚被江岑许救下时,就已听到对方喊他的名字。既已知晓姓名,眼下查出他的身份,并不奇怪。因而很是镇定自若地道:“阁下不是大皇子的人,如此,我便心安。您冒险救我,想必有所求,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岑许对此并不意外,像是早有预料,她点点头,起身不紧不慢道:“听说徐先生有一子,三年前意外中毒,寻遍大夫也无法医治,只能等死。而大皇子江接古道心肠,主动遍请名医,终治好令公子。

    徐先生也自此事后,以照顾令公子为由,主动辞了长临书院院长一职。再然后,新院长上任,没多久,书院爆发了瘟疫。”

    徐桓应的脸色愈听愈沉:“阁下已查到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你应该知道,我想听什么。”

    江岑许指间转着笔,一派悠闲自如的模样:“你知大皇子想杀你,而我却救你,所以你确定,我不是大皇子的人。而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想先听听我救你所谓何事,然后再暗自决定,对我吐露多少。但,我这人一向不喜欢被动。”

    江岑许一收指间翻飞转动的笔,道:“刚才我的一番话,够不够徐先生猜到我的来意,并告诉我想听的答案,以全那夜的救命之恩?”

    闻言,徐桓应不由细细打量眼前的人。虽是女子,却气度不凡,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心思却缜密狠准,那日出手救他,武功也是颇高。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是再出身皇室……

    他骤然想起了先帝,也是大益开国至今唯一的女皇帝。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我说便是。”

    对方已经查到三年前自己和江接的往来,又主动提及瘟疫之事,定是有自己的情报网。且敢与当朝皇子抗衡,必非富即贵,甚至涉及党派之争。

    而以此人的聪敏,当年真相水落石出不过早晚之事。自己只是提早介入,了结三年前所作之孽,以解愧疚之情。

    “三年前长临书院的瘟疫,实为人祸。因为,我亦是主谋之一。”

    话音一落,江岑许和临辞皆是一怔。对上江岑许的目光,临辞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守在外面。

    “三年前,我儿所中之毒来势汹汹,我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直到大皇子拿上解药主动找上我,但条件是答应他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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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那便是将毒药‘三日采’投入书院的永兴池水中。”

    “三日采?”江岑许皱了皱眉,“传言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食之第三日出现咳嗽、高烧、晕眩等症状;第六日腹痛呕吐,身上呈现红斑;第九日毒发身亡。因每三日就毒素加深一次,故名‘三日采’。”

    说到这,江岑许忽地一顿。

    三日采最早流传在青楼,女子间为争客人而毒害盛宠有加者,也因此楼里的花魁最易受害。

    因症状像极瘟疫,毒发时间长,故中毒者很难察觉,死后也被人焚尸灭迹以防传染,手段最为阴毒。

    三日采,瘟疫……

    即便江岑许的心里已隐隐浮现出一个庞大而难以置信的真相,但还是问道:“三日采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因先帝知晓此事后已将所有研制之人斩杀,并派官府继续严查,若又再犯者,斩立决。因而几十年过去,已再无三日采。”

    “是啊,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仍会研制三日采的人。”徐桓应没明说,但江岑许却蓦地想到,江接的生母曼妃曾为扬州最有名的舞女,且擅医术。

    江岑许面上仍不动声色,但袖子之下,刚刚收回手中的笔却已再度被她死死攥紧。

    只听徐桓应继续道:“大皇子让我放心,他不会让书院的学生们中毒太久,不过三日就会把解药给我,届时学生们修养好后也来得及参加科举,我儿也会痊愈,谁都没有损失。”

    说到这,徐桓应冷笑了一声,“可谁知,他竟放任此毒蔓延,永兴池水连接扬州众多水渠,那可是水啊!慢慢地,城中百姓也接连中毒,可所有人都以为是瘟疫爆发,但针对瘟疫的治疗根本毫无作用,不过是在希望中等死。

    事情发展成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我儿中毒根本并非意外,而是大皇子派人故意为之,只为利用我下毒,造成城中瘟疫假象。哪怕东窗事发,也可推到我一人身上,做他们的替死鬼。

    我知自己如果继续留在扬州,早晚要被灭口,所以不等大皇子出手,便已携我儿离开。但大皇子怎可能放过我,这三年来刺杀不断,我二人只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想必是报应登门。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在死前陈明当年真相,揭发大皇子,为我儿积德,更为三年前所有死于三日采的书院学生和百姓一个迟来的公道……”

    不然,他也不会冒死回到扬州,回到长临书院,想要搜搜看是否尚有遗落的证据,以求可以去往官府报案的契机。

    谁料,江接消息果真灵通,很快就在书院外布下天罗地网,幸有眼前人出手相救。

    语毕,屋内恢复了静寂。

    但徐桓应却不觉得轻松,因为面前之人周身散发的低沉气压像是有千斤重,足以撕裂这份平静,荡出他难以承受的怒火。

    是啊,他曾是为百姓爱戴、为学生敬仰的书院院长,可却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残害无辜。

    如今连想活着为自己赎罪、为他们讨债的念想,都是难而又难的奢望。

    死远比活着容易呢……

    可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选择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因为比起学生和百姓,他更爱他的儿子。

    “你的命,现在不仅仅只是你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江岑许终于开了口。不是徐桓应以为的谩骂,她只是很平静地对他说,“当时大皇子给你的盛有三日采的瓶子,还在吗?”

    “在。”正是这次在江接包围书院前,他进去找到的。当年他为防万一,藏在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暗格中。

    “好。如此,我会派身边所有人,拼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危,护送你前往京城。”江岑许定定看着他,面具亦掩不住她坚定灼灼的目光,“三年前那些死去的生命,以及三年后的现在、甚至未来,可能的更多牺牲,都将牵系在你身上。”

    “徐桓应院长,”江岑许一字一顿地,对他道,“万望你御前陈情,字字如实,以全真相,以祭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