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适呢,她在哪。”
江岑许死死掐着袁敏达的衣领,力道愈重,声音沉寒落下,像是碎裂的冰。
“小五还真是命大啊。也是,功夫这么好,自然有恃无恐。怎地以前从不和我们切磋?”不等袁敏达开口,江接终于察觉了外面的响动,悠悠走过来。
“只是和三哥学了一点皮毛。怕伤你们自尊,才一直没施展。这不,今日就浅浅过了几招,袁敏达便趴下了,真是不抗揍。看来我以前的决定果然是对的。”
“……”
根本不是过几招,而是江岑许单方面的施暴!袁敏达怒瞪着江岑许,想要躬起腰挥臂反抗,不想江岑许已经松开手,闪到一旁,令他好不容易存的那点体力直接落了空。
江岑许没再看袁敏达,而是朝着江接讥诮地勾了勾唇:“不说我,大哥不也是?兵马够多,自然有恃无恐,敢做春秋大梦。”
“你……”纵然彼此都挑明了对方的伪装,但听及“梦”这个字,还是气得江接怒火中烧。
深知江岑许能把人噎个半死的嘴,他索性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挑衅地笑了笑:“……你回来得急,想必还不知道吧?不日你就要去关塞和亲了,此为父皇遗诏。”
江岑许眸光滞了滞,面上却点头道:“知道,那又怎么了?哦,大哥是想说,本宫实乃风云人物。不然只区区和个亲,怎么一路上都能听到人人讨论此事?”
“不过和亲关塞对我来说只是换个地方享乐,无甚区别。”江岑许轻描淡写地开口,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听得江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江岑许没管他奇差无比的脸色,只懒懒摩挲着染血的剑身:“我现在只想知道,薛适在哪。你是想我杀进去,还是……”他将剑抵在自己脖颈,唇边笑意无畏而妖冶,“我直接死在这?”
“若关塞人刚一知道我和亲的消息,就传出我死在了大哥这里,你说,关塞的人会是什么想法?
无论他们存没存想通过和亲来交好的心思,都会觉得被戏弄了吧?尤其传言中,关塞王子什勒不可一世、霸道蛮横。届时他一气之下加剧侵略,大益内外动荡,你这江山,还有命坐稳么?”
即便很不想承认,但江岑许的确说得有道理。江接渐渐平复好心神,不再跟着江岑许刻薄又气人的话走,而是静下心思忖。
虽然这和亲遗诏是假的,但眼下却不能戳穿。不然等他逼迫薛适重新写下传位遗诏,定会引人联想传位遗诏也是假的。
而明文昌虎视眈眈,一旦让他咬上伪造遗诏的事,定会将所有污水都泼在自己身上。经扬州一行和今日紫宸殿上的事,他的声名更是比不上明文昌一介老臣的声望。
左右不过是让江岑许见薛适一面,有他的人看着,江岑许再厉害还能耍出什么花招?即便刚刚她能把袁敏达和看守的侍卫打败,不过是因为趁了袁敏达在他这易放松警惕和这段时日的疲惫,再加上更多防守的侍卫都被他留在了大明宫外围。
这么想了一通,江接一点也不气了,甚至有了陪江岑许演戏的兴致,又端出以前时常伪装的好哥哥慈爱样:“何需小五如此?我带你去看薛待诏便是。”
“说来小五真不必生气薛待诏被敏达所俘,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可是欺君死罪。敏达和我,不过是顺应天理,匡扶朝纲。”
“不过小五应该早知道了吧?毕竟薛待诏可是你最喜爱的面首。”
江岑许藏在袖下的手倏地收紧,面上却散漫道:“是男是女,只要能哄得我开心,不就行了?”
“……”
在江接从各个角度挑衅江岑许不仅无果,还把自己气得不行之后,他终于不甘心地闭了嘴。
薛适被关的房间极为隐秘,主要源于门的设计与院墙几乎融为一体,状似隐形,因而不熟悉江接府邸的外人很难发现。
只是,江岑许跟着江接走到时,却看见明相站在门口。
“方才忘了同小五说了,明相因担心薛待诏,也想见一见她。”
明文昌知晓了薛适在他这,又以亲戚这层关系要求见面,他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定会引得老奸巨猾的明文昌生疑,索性应了下来。反正薛适女扮男装欺君确凿,他关着她也挑不出错。
“薛适真是胡来,若不是大皇子告知,本相竟一直不知她为女子。大皇子明纪遵礼,不用念及她与我的关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眼下见见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话不假,他确实才知薛适为女子。但他来这,却不是为了看薛适,而是想试探江岑许。
看见江岑许活着回来,明相心底骤然生寒。纵然底下的人早传了消息给他,但此刻亲眼看见江岑许好端端地站在这,只觉悔恨更甚。
他派了那么多人杀她都没成功,足以见得这些年他一直小瞧了她,甚至被她的伪装给骗了。不然早早除掉江岑许,也不会有昭景帝传位给江岑许的遗诏。
他本不想装样子过来看薛适,但听说江岑许一回京就远远甩开萧乘风一路打听薛适的消息,再联系薛适伪造让江岑许和亲的遗诏,他实在觉得奇怪。
薛适教导过江岑许书法,两人也算走得近,为何还要伪造一封让江岑许和亲敌国的遗诏,置她于死地,甚至不惜得罪江接?
他担心这是江岑许的授意,两人早已达成计划,只为借和亲关塞金蝉脱壳,但苦于一时无法查证,便打算借看望薛适的机会查探一番。
思忖间,江接已经让人打开了门。薛适被绑在椅子上,即便听到了声响,依旧闭着眼睛,宁静而平和的模样。
“孽障,竟做出女扮男装此等违逆天理之事,如何对得起先帝对你的赏识、娘娘对你的爱护?”明相的语调虽无剧烈的起伏,但反倒因此更具威压,说着就要以长辈的姿态,扬手落下巴掌。
薛适不觉得意外。
江接会说出她女扮男装是迟早的事,何况她还违背了江接的意思,没有伪造传位于他的遗诏。
只是,她的脸上并未挨下预想中火辣辣的痛,反而是下巴被人忽然捏紧,迫得她不得不仰起头。
薛适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千叶莲绽在眼前,像是将莲池中的水汽也带了出来,润湿着她的视线,寸寸朦胧。
薛适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泪水断落在来人虎口的位置,又滑过手背。
她的目光在眼前人的面庞上游曳。
唇色虽不似以往红润,但也不再那般苍白,想是身体已无大碍了。
下颌的轮廓锋利很多,更加瘦削了。
眼睛……
薛适对上那双被面具圈括的漂亮眼眸,未等看清时,捏在下巴的手又加重了力道。
然后,她听见属于五公主的声音,极沉极冷,对她道:“薛待诏真是好本事。嘴上说要和本宫一起,结果转头就抛下本宫自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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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下巴紧绷,双唇因抑制着怒意几次张张合合,最后彻底散溢,落下个讥讽的弧度,“想投奔他?那一开始就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这人厌恶的东西很多,但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江岑许看着薛适迷茫而无措的水眸,望向他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砸在手上,灼烫又刺痛。哪怕是被利刃刺穿手掌,都不会有这么疼。
他将手移开,转而压在薛适的后颈,欺身逼近。
若不是靠在她耳侧出口的话冰冷又阴狠,带着浓重的杀意,也许会有人以为,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薛适听见江岑许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顿问她:“和亲遗诏,是你写的吧?”
“是。”
她不后悔,也没想瞒他,所以回得一点不犹豫。
只是,这样的姿势下,薛适也就无法看到,江岑许眼中剧动的眸光。
像是破碎的琉璃盏,没能护住最爱的鱼。
“既如此,你最好祈祷本宫死在关塞。否则若你还活着,本宫一回长安就要你死。”
他恢复声调说完,直接从腰间甩出软剑,抬手就要砍向薛适的脖子。
“小五。”
江接见江岑许竟动了真格,想到她为了找薛适不惜直接在自己面前对袁敏达动武,要是疯起来怕真会一剑杀了薛适,赶忙出声阻止,“国有国法,莫要动私刑。待我将此事报给刑部,再定罪处置也不迟。”
薛适现在不能死,他还要留着她重拟传位遗诏。
江岑许玩味地晃了晃剑尖,半晌,才收手点头:“也是,大哥和明相都是尊礼法的人,眼中容不得沙子,想必定不会让我失望。”
说完,江岑许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那老夫也告辞了,多谢大皇子今日给我教训晚辈的机会。”
明相稍稍放了心。
江岑许本就偏执,又真对薛适上了心,也难怪有些失控,外泄的怒意和杀意不可遏制。
而薛适虽在那时被江岑许挡住了身形看不见神色,但此刻看她泪水潸然,定是受了惊吓。
看来是他想多了,薛适伪造和亲遗诏不过是担心江岑许会报复她的背叛,所以耍了小聪明先下手为强。
……
两人先后离开,薛适却没有任何察觉。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
因为江岑许好像,真的恨她了……
薛适本以为,江岑许只是像以前一样为了骗过江接和明相在同她做戏。
可当看到他眼中喷薄盛烈的愤怒与杀意时,薛适犹豫了。
她找不出他做戏的一点虚假,也捉不住他藏掩的半分温柔。
可是,她从未想要抛下他,也从未背叛他。
她只是,运气不太好,采药时被人抓住了……
但现在看来,这些无法在江接和明相眼前告诉的真相,要成为她永远的秘密了。
同她对那朵遥远的花的喜欢一起,至死难言。
被人冤枉,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难过的事呐……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第二次见面时,大福殿的红梅树下,江岑许轻佻问她,是要做“她”的面首,还是要与“她”共沉沦。
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江岑许,这迟来的回答。
她希望——
山河犹在,公主亦不会沉沦。
他不会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