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面料、买扣子、配齐所有辅料;和版师沟通制版问题、跟进之后的衣服生产,这些工作在后来服装业发展成为专人负责的一个职业,而这个岗位称为——“跟单”。
钟玲和姚海林在周知意说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行,那你以后就负责这些事情,你现在手头上的活就先……先拿给胡姐。”姚海林率先一口应下,不过是一个缝纫工变换了一下工作内容,哪怕周知意离开后需要再重新招一个人,每个月也才多支出八十块的工资,只等做出仿版的梵特杰衬衫,卖一件就能将这八十块赚回来。
总好过钟玲在这里逼逼赖赖拉着他吵架,姚海林此时正心头烦躁,没有察觉到向来是“木头美人”的周知意做出这种大胆提议的行为已经是崩人设了。
见姚海林答应,钟玲也没再说什么。周知意的提议实则是分走一部分她要做的事,钟玲本就忙不过来,有人能来替她分担,她自然也不会反对。
周知意就此,从一名缝纫女工变为了跟单。
她很快进入新身份,拿过姚海林扔到桌上的那堆名片,钟玲找回来的面料不少,但是比对原版的梵特杰衬衫来看,又全然不同。打个比方来说,钟玲找回来的面料就像是“汆”,而原版面料是“氽”,第一眼看着挺像,但细看又不一样。
原版梵特杰衬衫用的是一种冰蓝色的梭织面料,带着一点光泽感,厚度适中,摸上去还带着一丝凉感。
手指捻了几下布料,周知意在心里估摸,手感舒适,含棉量应该挺高;她又握着布料攥了一下,衬衫上没有出现太明显的褶皱,应该还含涤纶成分,这种聚酯纤维能使面料具有良好的回弹性,让面料挺括、不起皱。
与布料天天打交道的老师傅一摸布料就知道是哪一种,在大学时只上过两周面料课的周知意能做到的就只有大概的判断出可能含有的面料成分,而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的钟玲只能跟着感觉走,所以选回来一堆感觉像的面料,实则没有一个能用。
姚海林拿这件近一千块的梵特杰衬衫当宝贝,连钟玲都没能拿到手里、用实物对照着找面料,就更不可能把衣服给周知意了。
周知意只能靠记忆力尽量多的记住这件衬衫的面料特征,然后便出发了。
和东坝街一样,整个新宁市的面料商也集中在一块地方——中门市场,周知意曾为了买一块遮光的窗帘来过这边,但当时她搜寻的目标是处理零碎布头的店家,而今天,她才真正的、深入的进入这一片区域。
中门市场的历史并不久远。83年底,也就是一年多前,布票制度终结,一时间所有人都担心自己攒的布票会立刻失效,几乎恐慌性的引起布料抢购风波的;后来,随着服装市场的日益繁荣,各个纺织厂也在努力填补上加工行业对面料的需求,渐渐的,如春笋般,中门市场从几家棉布店慢慢发展成一条街的布料店,再到现在左右两条街的中门市场。
这些布料店背后基本都有自己的纺织厂,门店里只会放色板和少量的样布,如果有客户下订单,才会从工厂调货,整匹布运往制衣厂。
所以当周知意穿梭在这些布料店时,没有一家店的老板正视她。
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孩,一看就不像是会下单一整匹布的客户。
周知意看到一块已经很相似的布料,只不过是灰色的,她拎着那块样布问店老板,“我能看下这款面料的色卡吗?”
面料色卡,是面料商剪下同款面料所有颜色的一小块布汇整到一张卡纸上,标注好对应的色号,更方便客户下单。
店老板正在看报纸,闻声眼皮一撩,透过老花镜看了一眼周知意,接着屁股挪都没挪,睁眼说瞎话,“没有色卡。”
周知意纳闷,追问道,“就这一个颜色?”
店老板都不再看她了,目光被手里的报纸紧紧吸引,敷衍的应了一声,“对。”
周知意心里不解,从没听说哪个面料只做一个颜色,就算是八十年代轻工业还并不发达也不至于,在现代时她见过的那些面料色卡几乎都能拉开好几折,光一个粉色都能有四、五种,而这只不过相距三、四十年的时间。
想着这些,周知意又进了旁边一家布料店。
这家店是一个中年女老板,态度比前一家店的老板好些,在周知意提出看色卡的请求后,虽是有些不情不愿,但仍像是哄小孩玩似的,从桌子下的纸箱中翻出对应的色卡,递给周知意。
周知意仔细的从上看到下,觉得37号这个冰蓝色有点像她记忆中的衬衫面料,她抬头看向女老板,“能给我张名片吗?麻烦帮我记下这款面料的货号和这个色号,如果确定要用的话我会再找过来的。”
女老板这时仿佛觉得孩子哄到这程度也差不多了,没必要再浪费一张名片,“不好意思啊,我们店没有名片。”
她显然没把周知意的话当真,面前这个看着绝对没有二十岁的女孩能下什么订单,说不定只是裁个一米布自己做条裙子,不知怎么打听到中门市场这边了。
周知意又是一头问号的被打发了出来。
接下来她进的每家布料店都大同小异,不是把她当空气,就是态度敷衍,只有一个盯着孩子做作业的老板娘看不下去,不顾丈夫冷淡的模样,对周知意多说了一句,“女仔要是想裁布自己做衣服,不如去南流路那边的布料店,中门市场这边都是做大单的,一匹布起卖。”
“我不是要自己做衣服,”周知意解释道,“我是在一家制衣厂工作,来找接下来要做衣服的面料。”
面对一双双写满不信的眼睛,周知意只能挫败的离开。
周知意碰了一鼻子灰走出中门市场,经过一家理发店时她突然停住脚步,玻璃上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芙蓉面。
也是一张不像是能拿下一整匹布、下订单的脸。
周知意悠悠的叹了口气,没想到转岗位的第一天就遇到难题。
好似不管什么时候都有这样子的偏见,年轻代表着没经验、漂亮意味着不聪明,周知意自嘲的想,她简直是buff叠满。
她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出神的看了一会儿,挫败的目光渐渐凝实,周知意从自怨自哀中抽身而出,向左挪了下脚步,看着自己的倒影与理发店里作展示用的一顶波浪卷假发重叠。
坐着公交车回到海林制衣厂,周知意披着夜色走进宿舍。
“你吃饭了吗?”姜玉芝见周知意回来,把包在棉服里的不锈钢饭盒掏出来,“秀敏姐让我把你的饭带回来了。”
周知意这时才感受到腹中饿意,感动的抱了下姜玉芝,“谢谢你!也谢谢秀敏姐!”
不适应这种亲近的姜玉芝歪了下脸,试图离周知意远些,眼皮微微盖住一半的圆眼,语气平淡却十分肯定的说,“你之前是装的。”
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你学我。”
旁边下铺传来一声嗤笑声,方红梅在帮何萍涂指甲油,刚刚那声嗤笑显然是何萍发出的,她看了看自己指尖粉红的左手,“姜玉芝你还真是迟钝,居然到现在才看出某人是在装。”
周知意看向何萍,正色道,“你大可不必把我当作敌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争什么,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就像今后,我在厂里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你不用处处针对我、提防我。”
与其自证,周知意选择跳出困境,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何萍一怔,抬头看向周知意。
虽说按照身体年龄,何萍比自己大两岁,但按照灵魂年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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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周知意反而比何萍要大三岁,她看着女孩脸上的怔愣,忍不住心软多说了一句,“你别把目光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时你会发现,现在你觉得好的,其实也不过如此。”
何萍本来有些软化的表情立刻消失,冷哼一声,又扭过头去不再看周知意。
“她又要以为你是耍什么心眼子,以退为进之类的。”姜玉芝低声道,把饭盒塞给周知意,“你快吃饭吧。”
周知意无奈的点点头,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个人命运,提点一句已经是她全部的善心了。
吃过饭后周知意就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她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抱着脸盆回来。
拿毛巾将头发擦到半干,周知意便弯腰,将所有的头发捋到前面,低着头开始编麻花辫。
姜玉芝躺在下铺的床上,疑惑的看着周知意的迷惑行为,“你为什么在头发还湿着的时候编辫子?又为什么从后面往前编?”
周知意麻利的编到发尾,拿头绳扎紧,直起身来将麻花辫盘到头顶,神神秘秘的说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这话让无意听到的何萍、方红梅和张英都隐隐好奇起来。
第二天一早,周知意从上铺爬下来,把睡在下面的姜玉芝摇醒,仿佛献宝般的说,“快醒醒,我要拆开了。”
姜玉芝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撑着上半身坐起来,配合的说,“好,我醒了。”
同宿舍的其他女孩也听到声响接连醒来。
周知意解开头绳,将头发全部散开,原本的长直发经过一夜,神奇的变成一头漂亮蓬松卷发,简直像是在理发店用“电热帽“烫出来的似的。
女孩们纷纷睁圆了眼睛。
周知意却风风火火的换好衣服,简单的洗漱过后就要离开,“我要赶紧去中门市场了。”
这种自然形成的卷发根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周知意坐着公交车先去了东坝街,在外面街上的小摊位上挑了一副最便宜的大镜片墨镜,又迅速乘公交车去了中门市场。
再次站在中门市场的两条街上,周知意抬手扶了一下脸上的墨镜,仍带着弧度的卷发自然的散在肩膀上,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款式简洁,普通的白色两用衫外套、浅灰色长裤,只脖子上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点睛般的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洋气了起来。
这条丝巾还是周知意在东坝街打探消息时斥“巨资”买的,果然有些东西以为没用,却总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
还是昨天的那些布料店,周知意下巴微抬,故作趾高气扬的走进去。
截然不同的态度,周知意拿到了每一家布料店的名片和面料小样,甚至有一家还直接给了她一整版的色卡,让她拿回去方便比对颜色,没有一家店里的人认出周知意就是昨天那个被他们冷漠对待的年轻女孩。
周知意一如昨天那般走出中门市场,心情却是完全不同,她轻轻的长出一口气。
呼,果然还是人靠衣装。
周知意摘掉墨镜、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再把一头长发利落的扎起,再次跳上驶向聚集了多家制衣厂的方谷的公共汽车。
仿佛打了一场胜仗般,周知意风风火火的走进海林制衣厂的厂房内,此时她的头发已经只剩下微微的卷度。她找到姚海林,拿着一手的面料小样和色卡放到桌上铺开,迫不及待的说,“老板你快把那件梵特杰衬衫拿出来,我觉得我应该找到很像的面料了。”
“在我身上呢。”姚海林理所当然的说道,语气中还带着些嘚瑟。
周知意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姚海林,这才注意到姚海林身上穿着那件衬衫。
好好好,你自己穿近一千的原版衣服,却生产仿版售卖是吧?
周知意心里一阵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