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开学后,安城胤听从他爸爸的安排,天天去学校上课。
虽然以他的成绩,并不需要再为学习花费什么心思了,但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认真、都疯狂,以一举之力,倒逼全班人卷天卷地。
他不仅自己学,还要带着褚之南一起学。
只可惜,褚之南对学习上的事,早已没那么上心,几周下来,她被她那严厉的安老师折磨得筋疲力尽。
好不容易等到放月假,暂时逃离了安城胤的魔爪,躲进小阁楼上,躲进音乐的世界里,她才感觉浑身被清泉洗涤了一般,畅快自在。
她在阁楼上一待就是一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才看见她的踪影。
向来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褚奶奶,破天荒地问她:“曦曦,你最近有没有用心学习?”
褚之南咽下一口食物,说话的声音嘟嘟囔囔的,“当然有啊。”
褚奶奶显然是不太信她,“年前我就拿到你的模考成绩了,成绩下滑得很厉害,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见你每天上学都愁眉苦脸的,一有空就往琴房跑,你说你一门心思扑在哪儿了?”
褚邵推了推年后新换的眼镜框,“妈,一模的卷子难,又不代表最终成绩,别这么斤斤计较。”
褚奶奶没把褚邵的劝告听进去,扭头瞥了眼孙女,“考试没发挥好是常事,但曦曦,你这是态度问题!”
褚之南垂着眼,没和奶奶对视,“城胤在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她话音刚落,奶奶就质问她:“你是想走艺术路线吗?但你明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连艺考都没参加,只能走文化路线了。”
“我知道。”褚之南从前内向怯懦,没什么主见,每天只知道独自埋头苦学,根本没想过把音乐捡起来,现在她倒是有这方面的想法,但身边的客观条件,早已不允许她这样做。
褚奶奶放下手中的筷子,语重心长道:“爱好只能是爱好,不能当饭吃。你的文化课基础那么好,只要你稍微学一学,一切都还来得及。”
褚邵还在替女儿辩驳,“孩子就是学习太苦了,想放松一下而已,您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
褚奶奶瞪了褚邵一眼,她最了解孙女了,早已看破孙女的想法,不想她在这种时候掉链子,“曦曦,对于你的未来,你应该有明确的规划和目标。现阶段,高考最重要,你要是在这种关键时刻瞻头顾尾,最后只会什么都不讨好。”
“奶奶记得你曾经很开心地告诉奶奶,说你要和城胤一起考樱芥大学。”
“但以你现在的成绩,你是打算爽约吗?”
这话实打实说到褚之南心底的痛处。
她知道自己缺了很多年的专业训练,像国内这种艺术考核的形式,就算她参加了艺考,也未必卷得过别人;更何况,她和安城胤还有约在先,她也碍于这个约定,一直束手束脚,不好和安城胤说明她的真实想法。
虽说她的文化课基础不差,奈何心已经飞远,现在想要努力学习,早就找不到什么动力了。
她沉下一口气,搪塞道:“我没有……我就是太累了……”
褚邵看女儿这般纠结犹豫,替她感到窒息,他觉得母亲的话太过咄咄逼人了,“高三的学生本来压力就大,您就不要再给她施压了!”
褚奶奶气愤地拍了下桌子,饭没吃完就走了。
褚之南原本也打算走,但刚站起来,就听见爸爸说:
“爸爸也是从你那时候过来的,很能理解你的感受以及你所承受的压力。”
“别听你奶奶的,如果你想学音乐,并不是没有办法。”
“排除外界的因素,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要害怕,无论你选择什么,爸爸都是支持你的。”
褚之南的喉咙瞬间堵了一下,好半晌才说:“谢、谢谢爸。”
*
短暂的月假过后,再次回到学校,安城胤并没有陪着褚之南一起。
他说南城荟里有事急需他处理,需要暂时离开几天。
南城荟凶险,褚之南并不希望他沾手那边的事,但那些事根本和她无关,她没有立场没有权力更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止他。
她能明显感觉到,安城胤也是想摆脱南城荟和他爷爷的,但她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又这么乖乖听从他爷爷的话。
她心事重重,独自走入校门的时候,不慎被大门的门槛绊了一下。
差点摔了个脸朝地,好在有人及时拉住了她的书包带。
身旁走过几位嘲笑她狼狈模样的同学,她莫名觉得今天不太吉利。
“谢谢……”她双手扑腾了几下,借着身后的力站稳了脚跟。
“不用谢。”林亦清松开了她的书包带。
上次天台过后,除了后续问候过一两句他的伤势,褚之南怕安城胤吃醋,刻意避嫌,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
猛然遇到他,她还有丝尴尬,只好抿唇一笑。
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这些,林亦清一直站在原地,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学姐今天怎么一个人?”他皱着眉,眼神从流动的人群中扫来扫去,面色似乎有些担忧。
“这很令人意外吗?”褚之南知道他可能想问安城胤去哪儿了,但她想说她难道就不能一个人出现吗?她和安城胤又不是什么捆绑在一起的东西。
“这……”
褚之南料想他可能还是对安城胤心怀芥蒂,所以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
她不免担忧,毕竟安城胤可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于是问他:“安城胤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林亦清连忙摆手,“那倒没有,我这些日子过得挺平静的。”
褚之南这才安心,和他简单道别,分头去往不同的教学楼。
只是她一转身,林亦清就急急喊住她:“学姐……”
她扭头,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没想到他却冒出一句令她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是相信你的。”
“……”褚之南当时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直到进班以后才明白。
她刚把一只脚踏进班门,迎面便传来一道正气凛然的呵斥声:
“褚之南,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褚之南的心猛震了一下,第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迟钝地抬起头,满眼警惕地望着双手抱胸、气势逼人的班长。
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弟弟?
他们班的班长文霜一脸鄙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唾弃她,“就算你们家重男轻女,你也不能对你弟弟下手啊!他也是条生命!”
褚之南浑身发麻,伴着疑惑和恐惧,声音不自觉抖了起来,“什么重男轻女?你在说些什么?”
距离早自习仅剩十分钟,像一班这样的尖子班,人几乎全到齐了。
文霜是班级的权威中心,班上的风气跟着她走,数不清的嘴巴看客似的对褚之南指指点点。
“啧,还在装?虽然原本就不喜欢你,但听你唱歌确实不错,以为你还有点真功夫,值得我高看你一眼,”文霜恶狠狠地朝褚之南剜了个白眼,随后伸手点了一下讲台上的鼠标,“可现在才知道,你的真面目这么可怖!”
鼠标一动,暂停的视频就继续播放了起来,褚之南刚跨进教室,从她那个角度看向黑板,有些偏光,但也足够看清幕布上的内容了。
幕布上的画面,是她做噩梦时,经常梦到的东西。
是她和弟弟经历车祸那晚的监控视频。
只不过那段视频被后期变速了,把她推弟弟之后的画面,和弟弟被撞的画面衔接到了一起。
这样视频显示的内容就是——她,褚之南,把亲生弟弟推到了车轮底下。
她心中最不愿回忆的场景,就这样被人刻意歪曲,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剧烈的冲击令她浑身难适,身子一软,勉强靠在墙上才足以站稳。
她用眼尾低低扫见,前段时间还对她和颜悦色、礼貌有加的同班同学,此刻脸上都挂着或惧怕或厌恶或愤怒或鄙夷的神情。
她再一次,被千夫所指。
“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好的皮囊都遮不住你那颗腌臜恶臭的心!”
“要不是你小学同学把这个视频挂到我们学校贴吧上,谁知道我们班上还坐着这样的魔鬼?”
“呸,杀人狂魔!!!亲弟弟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持续性的谩骂一声高过一声,而褚之南耳畔听到的,只有那一夜的雷响。
她猜想,妈妈脑海中的回荡的画面大概也是幕布上显示的那样,否则,她不会把她认作罪魁祸首,更不至于崩溃到失智。
而那一夜,之所以会成为褚之南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一部分是因为弟弟的死,另一部分,是因为她打心底也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
她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当时她不推弟弟的话,弟弟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是她亲手,把弟弟推到了死神面前。
“居然还有脸哭?假慈悲还是真忏悔?”
“不用说,一定是鳄鱼的眼泪!”
夹杂着恶意的话语,在短短几分钟内如洪水般将褚之南淹没。
她的情绪在崩溃失控的边缘游走,几乎喘不过气来。
悲愤地尖叫一声后,她指着文霜怒吼道:“把视频关掉!!!”
文霜自然不会听她的,她本来就看楮之南不顺眼,现在逮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她。
见文霜无动于衷,褚之南直接冲上了讲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抢她手里的鼠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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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之南……?”文霜匆忙抓紧鼠标,没想到她会这样蛮横,她从前也刁难过她几次,但从没见她还过手。
褚之南凶狠地冲她吼着:“给我关掉,听见没有?”
“瞧你这幅凶神恶煞的德行,本性暴露了吧?”文霜肆意嘲笑她,指使几个男生拦着她。
褚之南很快被几只粗壮的手臂推开,她倒退着踉跄了几步,险些栽了个跟头。
那几个男生叉着腰,高高在上地谴责她,“褚之南,法律制裁不了你,但是我们会制裁你的!”
褚之南恰巧被推到她的课桌旁,她撑着桌角,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人们只听到她冷笑了好几声后骂道:“一群蠢货,视频是合成的看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文霜义气凛然地说:“我的小学同学怎么不传我杀害我的亲弟弟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天底下就没有空穴来风的事。”
她耸了耸肩,“就算视频是假的,你的真面目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褚之南竭力压抑着几欲喷发的情绪,“最后问你一次,关不关?”
“我不关!就让没看过这段视频的人都好好看看……”文霜话还没说完就张煌失措地捂着脑袋躲到了墙角。
她看见褚之南提起凳子腿,冲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投影仪主机,奋力砸了过去。
投影仪主机受力猛的晃了晃,发出几道滋滋声响,外壳被铁制凳子砸散,内部缠满电线的机体都露了出来。
幕布上投屏的内容,闪烁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不见。
投影仪在过道顶上,褚之南扔出的凳子碰到主机后,咚的一声,稳稳弹落在过道中央。
周围同学都被她吓得不轻,纷纷手忙脚乱地逃离座位,疾速窜跑出去。
褚之南的过激行为引得群情激奋,原本中立的人都开始倒向文霜那边:
“褚之南!你是不是疯了?!”
“就算你毁了这个视频又能怎样?看过视频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你能摆脱骂名吗?”
“做了恶事是要遭报应的!我要是你弟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褚之南被人死咬着,由不得她说不是。
她仿佛回到了小学,那个暑假,她的弟弟去世,妈妈遭受刺激精神失常,误认为是她杀害了弟弟。
而她妈妈疯疯癫癫时说出的话,很快就在邻居间传开,继而又在她的朋友、同学间传开。
小学的孩子心智还不够健全,她开学回校后乃至后续的小学生涯,遭受的是更为极端的不仅限于言语的谴责。
那时唯一还敢和她做朋友的人,只有安城胤。
只有他说,他相信她。
她永远记得,同样也是一个雨夜,她承受不住流言,偷跑出家门,想要到弟弟死去的地方替他赎罪,可是那夜的大雨冲得幼小的她迷了路、更走不动路。
是安城胤第一个找到她。
他给她撑伞,耐心将她从长凳下哄了出来,用尽全部的力气拥抱浑身泥污的她。
自那以后,她就把他当做世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往事如潮水,退去后再度涨起。
今时今日,一顿发泄过后,褚之南强行控制住发抖的手,托着沉重的步伐去捡她的凳子。
一路上,再没一人拦着她,坐在班上的同学全都嫌恶似的把头偏向一边。
走廊上响起班主任浑厚的男中音,“都围在这干嘛?还要不要高考了?”
他和教导主任同时朝一班走来,聚在走廊上的人瞬间四散开来,一班的人全都缩回教室,其他班级的人也作鸟兽状散了。
褚之南捡回凳子,把凳子放在课桌下,微微弯腰,还没坐上去,陆续有几本书砸到她的脚尖上。
她的同桌一股脑把她桌面上摆放整齐的书全都推到了地上,她怒视着她,怨恨道:“褚之南,我真是看错你了!”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班主任接到班上有人吵架的消息,背着手走进教室的时候,刚好看到褚之南的书被人推倒。
班主任黑着脸进班,教导主任严肃地站在班门口,整个班上静的可怕。
一片寂静中,褚之南突兀地笑了一声,她迅速捡起她的东西,胡乱塞进桌斗里。
班主任指着周围的几个同学,让他们帮帮她,但是根本没有人动。
他摇了摇头,打算把褚之南先叫出去,话还没说出,忽然看见她把她同桌的书也推倒在地。
“欸?!”班主任想阻拦她,但为时已晚。
回应他的,是褚之南“啪”地一下,把她捡起的最后一本书拍到桌子上,然后拉开了她的桌子,把桌子移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她只给她那同桌留下一句话:“是我看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