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桑家大宅院内烛火通明,香油似海。
棺椁出殡那日,天色尚且昏晓。
整个汉人寨上下五百余口人皆披麻戴孝,手持素皋列队相送。
桑青野一身重孝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脸色铁青,双目暗淡地望着浩浩荡荡的长队,满心悲戚难抑。
隐约记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如今日这般披麻戴孝送走了至爱的双亲,只是那时的桑青野尚且年幼,还不大明白生死离别为何物,是伯父牵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走过这条崎岖的小路。
今日他特意将桑安从角楼上放了出来,令他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
此时的桑安双手捧着灵位,佝偻着身子呜呼哀哉,不知是哭还是嚎。
桑青野不愿多看他,扭身往后头走。
桑婆婆拉着阿宁走在队伍的后半段。
女眷们大多牵着孩子走得都慢,不知不觉落后了一大截。
“阿宁,你这几日为何有些闷闷不乐?”桑婆婆关切地望着阿宁白皙的脸庞。
这三日,六郎一直守在灵前,阿宁则守在家里,他们二人似乎尚未打过照面。
“婆婆多虑了,我没事。”华婉宁看着队伍前头,他答应过自己等伯父入土为安之后会送自己离开。
她相信桑青野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想必就是今日了。
想到此,华婉宁不自觉有些紧张,流落到这乡野寨子已有月余,不知外面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这两日她始终在思虑,送嫁的队伍不知还剩下几人,届时自己该继续前往长安,还是先回豫章郡?
凭心而论,她倾向于后者。
华婉宁虽贵为世家之女,可是比起权势与恩宠,她更愿意陪伴在父母身边。
“六郎!”
桑婆婆忽然低声唤了一句。
华婉宁蓦然抬眸,循声望去。
他一身孝服正站在不远处。
不过三日而已,这人竟瘦了一大圈,两颊微陷,眼底可见的乌青,整个人十分憔悴。
他冲桑婆婆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女眷的队伍从他面前缓缓走过。
华婉宁望着他。
可他却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前头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在静谧的林间显得尤为突出,偶尔惊起几只乌鸦振翅飞驰而过。
桑家的墓地位于城寨之西十里地的密林之中。
送丧的队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到。
宗族长者指挥着年轻人将棺椁缓缓送入一早启好的墓穴之内。
伴随着族人悲伤的恸哭,一捧又一捧黄土撒向棺椁。
桑安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跪在墓碑边向众人作揖拜礼,年幼的孩子不明白在做什么,可眼前悲伤压抑的气氛足已吓哭他们,桑安一边哭嚎一边磕头,恨不能将额头砸进面前的泥地里。
下葬的过程并不复杂。
封穴、献祭,上香,行礼。
桑青野作为新一任寨主,带领全族老少齐齐跪在墓前,三拜叩首既为礼成。
云海浓稠,天光不明。
阴郁的山林间不知何时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送葬的队伍返回时,道路越发湿滑,男女老少皆互相掺扶着小心前行。
桑婆婆与老姊妹相伴而行,华婉宁只好紧紧跟在后头。
湿漉漉的叶片上蓄满了露水,尽管她已经十分小心了,还是免不了被沾湿了衣裳。
泥泞难行的道路加上时不时黏在腿边的裙摆,令她每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华婉宁频频抬头,桑青野的身影方才还在队伍中间,此时却不见了踪迹。
她蹙眉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人,气性还挺大的,一不不留心,自己却被野地里缠绕的枝桠绊了一下,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超前栽去。
忽然一只大手从后头伸过来,悄无声息的揽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凉气。
桑青野面无表情的将她扶正。
华婉宁看着神出鬼没的他,仍心有余悸。
“你···”
待她站定了,他便很快松开手往小路边挪了一步。
二人之间正好一臂之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你不用跟着队伍回去。”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几分凉薄。
华婉宁眸光一亮,心中忽然变得七上八下,时候到了?
果然,下一句,便是她期待已久的话:“我让豆芽送你离开。”
离开?终于可以离开了!
华婉宁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之情,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桑青野却不看她。
华婉宁只觉得手心里一凉,她赫然低头,只见他宽厚的大掌从袖筒里掏出柄短刀正塞进自己的手中。
“跟着他,不要乱跑。”语落,他转身即走。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的脚步太快了,此时只剩背影。
“六嫂?”不知何时豆芽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华婉宁抿唇回首。
二人正在队尾,前头的族人已乌泱泱地走远了。
“六哥,让我送你出去。”
华婉宁点点头,恭敬和气道:“有劳你了,豆芽!”
后者摆摆手,扭头往反方向走,华婉宁亦紧紧跟随,二人一路朝东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天气实在不好。
林间雾气渐浓,杂草足有半人高。
豆芽在前头用棍子拨开草丛找路,华婉宁则艰难地跟在后头。
锋利的树叶险些划破脸颊,她忽然想到了手里的短刀,于是拔出剑鞘。
“豆芽,这个给你!”她将短刀递给豆芽让他开路用。
可豆芽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不不,六嫂你留着用吧,我有棍子就成。”那短刀可是六哥的宝贝,豆芽才不敢染指。
华婉宁手握刀柄,尝试着左右挥舞了两下,削铁如泥,果然好用。
二人一路走过杂草涧,很快就下了山。
平地前行确实轻松许多,二人渐渐并排而行。
“今日的雾气有些重。”快到码头时豆芽超水面远眺几眼,忧心忡忡地对华婉宁说:“六嫂,咱们非得今日走吗?”
六哥没有交代太多,只是叮嘱自己将六嫂安全送到丹口官渡······
可是豆芽有些担忧,今日雾气浓重,很容易迷失方向······
华婉宁也望着远处阴云压迫的河面,她知道天气不好,但事不宜迟,她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豆芽,我今日必须离开。”
豆芽见六嫂态度坚决,只好为难地挠了挠头妥协道:“那,行吧。”
语落,他便委身往码头边上的草垛里头走,在浅草和破席子下藏着一艘乌篷小船。
华婉宁见状立即前去协助,二人合力将船推出来。
“六嫂,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豆芽划船手到擒来,华婉宁坐在隔板上,很快便感受到小船正在缓缓向前,岸边的树木草丛渐渐缩小,她的心中无限激动。
船桨划破平静的河面,荡起层层涟漪。
豆芽十分熟练地避开了鹿儿河的暗流区域,绕道向西,径直往曲水主道的方向行驶而去。
河面越来越宽,远山寂寥,水雾弥散。
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唯有船桨搅动发出的细微水流之声。
“六嫂,你这是要去哪?”豆芽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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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中的浆板,他已经憋了一路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昨晚六哥安顿他,今日送六嫂去丹口官渡,当是他就觉得有点古怪。
今日见他俩在林间连一句整话都没说上,豆芽就猜到里头有蹊跷,莫不是闹别扭了?
华婉宁望着越来越宽的河面,心情渐渐松快起来,她看着豆芽充满好奇的脸庞反问道:
“豆芽,你六哥有没有交代你,言多必失!”
“嗨呀,六嫂,我就是关心你俩。”
豆芽虽然心宽体胖,可心思却比女儿家还细致。
“我瞧着今日六哥将他的宝贝短刀赠予你,还以为你俩在诀别呢。”
华婉宁目光忽然一顿,手里那一抹冰凉的触感越发明显。
她端详着手里的剑柄讷讷自语:“原来,这是他的宝贝?”
“可不!这刀他带在身边很多年了,可稀罕了。”豆芽远眺水面,观察着前头的情况。
“六嫂,你这一走,该不会不回来了吧?”豆芽忽而想到了什么紧张地追问:“那我六哥岂不是又成光棍了。”
好容易娶到个如花似玉的媳妇······
华婉宁噗嗤一笑,心想我与你六哥本来就不是真夫妻,只是她没有明说,转而调侃道:“你六哥如今当上了寨主,还愁娶不上好媳妇?”
豆芽听罢却摆摆头:“这破寨主,可不是啥好差事。”再说了,放眼整个寨子哪里还有比六嫂更美的女子?
华婉宁不解。
豆芽索性逐一清点起来:“就算大哥大嫂不作妖,那三哥七哥也不是省油的灯,六哥这个寨主啊,可不好当。”
他划了半天有些累了,索性倚住浆板歇一歇:“七哥不好说,但三哥他们玄城寨一直都不安分,如今六哥当了寨主,只怕他第一个跳出来使坏。”
华婉宁回想起桑奎那张野心勃勃的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经当上了寨主,在其位,谋其政。
这都是桑青野的造化。
她抬眸望着远处的河道,心中无限感慨:因缘际会,她与这个偏僻的寨子有了一段交集,可终究还是要各归各位。
所谓人各有命,天意难违。
豆芽见六嫂不说话了,以为是自己太聒噪了,便立即噤声重新开始划船。
乌篷小船顺着鹿儿河滑入曲水主道。
再往东北二十里便是丹口官渡。
丹口,官渡。
哪怕今日天公不作美,阴雨密布,华婉宁的心却汹涌澎湃起来。
半晌后,豆芽忽然开口:“六嫂,你饿不饿?”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华婉宁身侧:“喏,那竹筐里头有干粮。”
华婉宁此时确实腹中空空:“豆芽你可太贴心了。”她扬眉一笑顷刻之间灿若芙蕖。
语落,她立即拿出月牙饼子掰了一半递给豆芽:“你也吃!”
“不不,嫂子你吃吧,我不饿。”豆芽受宠若惊,他顿了顿又立即解释道:“六哥交代过,这竹筐里除了干粮,还有一袋碎银子。”
华婉宁口中含着饼,神色一滞。
“应该是六哥给你准备的盘缠。”
想来也知,如今世道混乱,出门在外,怎能没有钱?
华婉宁垂眸,心中涌过一丝暖意,虽然桑安截了自己的婚船确实罪该万死,但这青城寨里却不乏忠厚善良之辈······她默默的想着,待自己安全返家之后,会告诫自己的家人,不必追究青城寨,甚至,日后若有机会,她亦愿意为这青城寨略尽绵薄之力。
“嫂子坐稳了,前头是纷争之地······咱们!”
豆芽的话音刚落,一只利箭便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