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初
    桑青野这几日无暇顾及大宅中的孩子们,一来是对阿宁放心,比起自己,她们更能照料好孩子们。

    二则,他有更为重要的事。

    汉人寨位于曲水河畔上游段,下游是苗人寨子。

    那一夜大雨,苗寨的挡水墙被河水冲垮,流水势如破竹,直冲进苗寨龙门。

    庆幸的是,水势只有最初那一波较为凶猛,随即便显出颓势来,是以,河水只浅浅触及龙门,并未殃及寨内民居,着实令苗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六哥,后面这一段的排水口都挖好了。”满头大汗的豆芽将手中的铁锹往身侧一扔,整个人便软嗒嗒地坐在了泥地里。他们几个在这整整挖了一个昼夜,此刻实在是精疲力竭了。

    不远处的桑青野双足深陷泥潭,一层薄薄的汗珠儿正覆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之上,随着手臂挥舞的动作,男人膨胀的肌理清晰可辨。

    豆芽口干舌燥,顺手从草堆里拔出一根鲜嫩的草枝儿搁进嘴里咀嚼起来,待干裂的嘴唇滋润了些,他才蔫蔫地开口:“六哥,你也歇会儿吧。”

    桑青野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丙安,见他那边的排水口也都挖好了,他才停下挖掘的动作,随手将铁锹插进一旁的泥巴堆上,坐到了豆芽身边。

    豆芽:“六哥,咱费这么大劲,在上游替他们泄洪,那些苗人可不见得会念咱的好。”

    桑青野大大咧咧的往后一仰,全然不在意身下的泥巴和杂草:“待会儿,你先招呼大家回寨子去,让婆婆给你做些热乎饭菜。”

    说话间其余几个兄弟也相继走了过来,大家脸上都是泥印。

    丙安一听有饭吃,立即扬起笑脸:“太好了,我要吃婆婆做的酸笋炒腊肉!”

    丙成转了转肩膀,不屑道:“就知道吃,我要先去河里洗个澡!”挖泄水口真的是个体力活,他们几个俨然成了泥塑之身。

    桑青野见他们几个累极了,但还有力气斗嘴,不觉一阵好笑,疲惫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放松下来,沃野千里,凉风习习,他望着不远处的昂山之巅,沉默不语。

    *

    桑青野回到桑家大宅时,正值午后。

    大宅里外静悄悄地,只有廊檐下的炉火在咕嘟嘟冒着热气。

    他朝着屋里探了探,榻上有几个孩子正在熟睡,明桔怀里抱着鱼儿正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哄睡。

    桑青野穿过垂花门一路往后院走。

    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他一眼就看见院中的华婉宁,还有她衣襟前嫣红的血迹。

    他三步并作两冲上前,反倒吓了对方一跳:“发生了什么事?”

    华婉宁眸光一亮,正想问他这些天哪了,可见他惊诧的目光落在自己衣襟上,赶忙解释:“是慈昭!”

    慈昭病情恶化,眼看就要撒手人寰,黄万中挺而走险以银针刺激穴位,这才保住了慈昭的性命。

    身上这一摊血,是慈昭吐出来的,她躲闪不及。

    桑青野听完阿宁的话,眉头褶皱更深了,他对阿宁说:“我已经弄清楚疫病的源头了。”

    华婉宁诧异地望着他:“苗寨?”

    二人四目相对。

    桑青野:“你从何而知?”

    华婉宁:“是凡章告诉我的。”

    桑青野很意外:“凡章?”他又从何而知?

    凡章今日见到慈昭病重的样子,耐不住内心的煎熬,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了六婶。

    桑青野:“所以,凡章与慈昭是因为接触了那些尸首才会患病?”

    华婉宁点点头:“想来应是。”

    桑青野:“我前夜潜入苗寨,见他们那里的孩子,十之八九都患上了疫病······”

    华婉宁大惊:“你?只身一人去的?”前夜雨势那般巨大,若是被苗人发现可怎么得了?

    她的目光顺着桑青野的面颊一路往下,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才洗过澡,但衣襟上还有斑驳的泥点,眼底的红血丝以及下颌的青胡茬十分惹眼。

    桑青野被她打量的有些不自在:“你看我做甚。”

    华婉宁轻叹一口气,蓦然垂下眸子:“你该不会整夜没睡吧?”

    桑青野点点头,他回家洗了个澡,便匆匆赶来大宅,别说睡觉了,肚子还空空如也呢。

    桑青野:“我不困,就是有些饿了,你可有吃的?”

    闻言,华婉宁只好带着他往厨房走去。

    “明桔今早做的芝麻饼还有很多,你先将就吃些吧。”

    她将饼搁在厨房外头的小桌前,二人面对面坐下。

    桑青野饿极了,几口就吃完了一张饼,华婉宁怕他噎着,又取了水和酱菜来。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他的吃相一如既往的狂放,华婉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桑青野:“你怎么不吃?”这芝麻糊饼不错,嚼着贼香。

    只见对面的阿宁摇了摇头:“我不饿。”

    语落,她忽然想起桑羽,于是将桑羽来主寨一事告诉了桑青野,还有他送来的那本医书。

    华婉宁:“桑羽说,白城寨与主寨唇齿相依,他这是在向你表露忠心?”

    桑青野嘴里嚼着饼子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哼,七弟就是个狐狸,在我与桑奎之间摇摇摆摆。”

    此话倒是有理,华婉宁对桑羽的印象不坏,只是他病弱的外表之下,确实有所隐藏。

    只是有一点她有些想不通,于是抬眉望着对面的莽汉:“按理说,如今玄、白二寨尚未受疫病连累,他俩应该抱成一团才对,为何桑羽会在这个时候向主寨示好?”

    桑青野夹了一块酱菜,就这饼子吃得正香,闻言看向一脸疑惑的阿宁:“此言差矣。”

    华婉宁茫然地望着他,自己说的不对吗?

    桑青野搁下饼子端起碗,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才幽幽地开口:“玄寨如今已有疫病,只是老三一直按下不表罢了!”

    “什么!”华婉宁不敢相信,玄城寨已经出现了染病的孩童?

    她很不解:“桑奎为何要这样做?”

    桑青野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他一直都在等机会。”

    华婉宁不是不知道桑奎此人野心勃勃,且一直视桑青野为对手:“你是说,他在等机会取代你?”

    桑青野挑眉,阿宁不是一般女子,听见这样的话,不惊不恼,若是换了桑婆婆在此,恐怕早就把桑奎一阵痛骂了。

    他忽然调侃道:“是啊,他比我年长,若不是大哥行为不端,也轮不到我当这个寨主,他心中不服,是自然的。”

    华婉宁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桑奎的计划。

    “他或许是想借由此次疫病,问责与你,或者令你引咎自退。”

    若是主寨的疫病始终得不到遏制,孩童们因此丧了命,那桑奎自然可以煽动众人,向桑青野问责,届时,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取而代之。

    “那,你可知玄寨,如今情况如何?”华婉宁下意识露出担忧之色:“玄城寨的孩童也是桑家后人啊!桑奎如此按下不表,那些孩子又该如何医治呢?”

    桑青野闻言,一口饼子噎在口中,只觉得难以下咽。

    阿宁只是一个外族人,她尚且会忧心记挂那些患病的孩子,桑奎作为一寨之长,却对玄城寨那些患病的孩子们置之不理,如此冷血无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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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叫人难以置信。

    “玄城寨患病孩童大约十个左右,桑奎将他们关在一处废弃的竹楼里。”他这几日除了潜入苗寨,还亲自去了一趟玄城寨。

    丙安的描述尚且无法令他相信,但亲眼所见那些孩子的模样后,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华婉宁见桑青野垂眸不语,眼底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桑青野,你心中可有计划?”

    依自己对桑六郎的了解,他不会放任桑奎此番行径的,只是,那桑奎不是个省油灯,比起六郎,他更无耻,更冷血,桑青野若要对付桑奎,也绝非易事。

    一想到这里,华婉宁的心瞬间就揪成了一团。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桑青野:“你快说啊,究竟有没有可行之法?”

    可对面的六郎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地撕下半张饼子,就这酱菜咀嚼起来。

    华婉宁眼睁睁看着他吃完了这半张饼,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打量着桑青野的俊脸,目光不由得狐疑起来:“你这几日没有回来,除了去苗寨和玄寨打探情况,还去做什么了?”

    想起他方才来时一身疲惫,她直觉此人肯定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果然,桑青野噗嗤一笑。

    “怎么,你怕我出去鬼混啊?”他不想对她说太多,并非不信任,而是,她在这大宅中已然有太多烦恼忧心之事了,要照料患病的孩子们,还要协助黄万中斟酌药方······

    而这些事,原本与她并无干系,若非她心存善念,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毕竟他始终记得,最初,是自己亲口说过,她只需吃饱喝足安分守己。

    忽然想起她初来青城寨时,二人初见,她穿着极为精致繁复的红嫁衣,衬得她端庄秀美,宛若天上的仙女;其实第一眼,他就被惊艳到了,自己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这般姿容昳丽的女子。

    他亦从未料到,有一天,这样美丽善良的女子,会闯入自己的生命。

    甚至,在旁人一句又一句“六娘子”的称呼中,他竟会恍惚,仿佛她真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与他一起在寨子里生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桑青野!”女子温柔清丽的呼声打断了桑青野心中那不切实际的思绪。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脸,忽然自嘲一笑,桑青野啊,你居然也会肖想美人!

    华婉宁不解,正欲开口问他好端端的为何要笑?

    可对面的人却正色道:“方才你说七弟送了医书?”

    提到医书,华婉宁这才想起:“对,他送来一本《野间遗录》说是记载了不少祛病除疫的药方,我今日太忙了还没顾得上,待晚些会和黄医士一起研读,争取早日找到祛除疫病的良方。”

    桑羽既然是来投诚的,自然不会送无用之书。

    一想到这里,华婉宁忽然有些急切,他看了看桑青野手里还没吃完的饼子。

    “要不你自己慢慢吃,我先去翻翻那本医书!”

    语落,也不等桑青野反应,她蓦然起身,纤长的背影就这么消失他面前。

    “······”

    徒留原地的桑青野,不觉心头一阵失落,他还有话不曾开口,她却已匆忙离去!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桑青野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舍。

    他从来不是怯懦之人,从前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然无惧刀枪剑戟,他始终坚信,大丈夫死有何惧?

    可是,这一刻。

    他心里有了牵挂,忽然就怕了。

    自己对她还有承诺未履行,若是此番······

    他低头看见手中的芝麻胡饼,忽然觉得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