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狗心虚地捻灭了叼在嘴里的烟头,没敢反驳。
他探身看床上婴儿“男娃女娃?”
“女娃!”罗红英赌气说“你爸说拿去山上扔了!你不如拿去丢茅坑里淹死算了!”
“说你卵球话!生都生了,还要扔了喔?自己生的娃娃,又不是地上捡的。”
春狗把床上的女儿抱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一边数落,一边到处去找布片给她裹“虎毒不食子。你这个婆娘,心狠得跟狼一样。娃娃生下来,包都不包一下,你要把她冻死吗?”
他找到一张没用过的枕巾,鹅黄绣牡丹花儿的,将婴儿裹住“娃儿都要冻死了。”
罗红英说“冻死关我球事,我管你全家去死。你们家的娃儿,跟我有球闲干。”
春狗说“放你的屁,你不是她妈?”
罗红英说“你爸妈不管,凭啥让我管,冻死算了。我刚生了娃儿,坐都坐不起来,喘气都疼,躺在这一早上没人理没人问。你爸一早上就在那抱怨,你妈就跟个木头似的,你兄弟两口子还在那煮那个鬼稀饭,煮了一早上,吃得开心死了。你个王八蛋更厉害,打了一晚上的牌,现在才回来,你们都不管娃儿,我管个屁。”
春狗给他老婆倒了一杯开水,罗红英连杯子带水扔到他脸上去“滚,去死!”
春狗黑着脸去厨房,想给老婆烧点饭。但他从来不上灶,连米在哪里都找不着,半天火都生不起来。好不容易把灶点燃,他煮了一碗面条。放了油盐酱醋,还放了一大勺猪油,给罗红英端到床边去。
“把这碗面条吃了吧。”
罗红英刚生产,哪吃得下这些东西?闻都不能闻。
对这个丈夫,她是真不能指望啥了。
幸而老二家那边,他兄弟家里终于吃完早饭了,刷了锅洗了碗,腾出锅灶来,打鸡蛋给熬了一碗鸡蛋汤,搓了两个小汤圆。汤圆是红的,吊粉子的时候晒过头了,味道有点发酸。
罗红英吃了两个,吃得悲痛欲绝泪流成河。
弟媳妇是个木讷的人,不会说话安慰人,春狗弟弟猴娃过来劝和“女儿就女儿嘛!有啥嘛!我们还不是养两个女儿!”
“这点小事情,有啥好吵的。”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罗红英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她本来是儿女双全,然而儿子没了。
她想到死了的鑫儿,又是一番泪如雨下。
她弟媳岳桂华说“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哭啥嘛!算了,快莫哭了。娃儿死了哭又哭不回来,过去就算了……”
春狗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脸刮胡子。
杨文修看见儿子回来了,老远跟熊碧云骂“你看看你养的儿子!从小就是被你给惯的,现在啥德行?一天到晚就晓得打牌,自个媳妇在屋里生娃儿,他还在那牌桌上坐得下去。好好一个儿子养死了,还不晓得负责任,一天就晓得打牌。”
春狗脸色很不好看,对他爸的责骂充耳不闻。
他很生气。
好歹也是一家人,是亲生的吧?
自己媳妇生娃儿,这么大的事,他爸妈竟然不管,任着孩子冻死,也不给儿媳妇煮饭。
就算他在外面打牌,也没有这样做公婆的吧?
连情分都不讲了。
他身上穿着一条当下骚包时髦的深蓝色牛仔裤,浅蓝色牛仔外套。他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搪瓷水盆,手上拿着个镜子,往脸上打香皂,用个刮胡刀刮脸。
镜子是个脏兮兮的小圆镜子,本来是挂墙上的,红色的塑料壳已经烂了一半,没法挂了,只能手持。镜子背面是一张卓依婷穿背心戴帽子的广告画,人脸被小孩玩闹摔撕去了一大半。镜片中间一道放射性的裂
痕将镜子分成十几片,又被透明胶布粘在一起。
镜面里是年轻人破碎的四分五裂的脸。
春狗蹲在门边,把胡子刮干净,倒了水。拿着镜子刮胡刀,他板着一张英俊光滑的脸回了屋。
罗红英抱着女儿,正在悲伤地喂奶。
孩子总算不哭了,贪婪地趴在母亲怀里,饥渴地吮乳。
一上午,全家无交流。
那碗面条在床头桌上结了块。罗红英不吃,春狗饿了,自己端起,三两筷子给吃光了。
他端着吃剩的空碗站起,要去厨房放碗。罗红英看到他就烦,骂道“把碗洗了!你还想泡在锅里,等我起来给你洗?”
春狗夫妻的意思,这孩子是要养着了。
亲生的孩子。
罗红英嘴上说得狠,心里也晓得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舍得说不要。
那是她的骨肉呢。
石坝乡这地方计划生育做得好,乡里天天宣传男女平等,老一代重男轻女的风气有所转变。年轻人普遍也接受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点。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女孩儿也能上学读书,女孩还懂事,读书还比男孩用功呢。只要有出息。
春狗夫妻接受了,熊碧云杨文修两口子心里难受,也只好认了。
熊碧云泡了黄豆,中午的时候,在院子里推磨,磨黄豆浆。
要养孩子要喂奶,得给儿媳妇补充点营养。杨文修说不管儿子的事,她不能真不管,她准备点些豆花,给煮豆花饭。
罗红英喜欢吃豆花饭。
泡发的黄豆磨成雪白的豆浆,用细麻布层层过滤过后,倒进大锅里。熊碧云生起小火,给豆浆慢慢加热,点上酸水。
浑浊的豆浆慢慢凝结成一团团雪白松散的豆花,水变清了。她开始加起大火,把一锅豆花烧开,加米。
秋天收的花生,剥了半碗,绿豆红豆,一并下锅,大火猛煮。她揭开灶旁边的酸菜缸,捞出一大片酸菜,在砧板上细细切碎,加进豆花里。忙了得有一个小时,粥终于熬得又香又稠,她从地里摘了一把红辣椒,掐了把青蒜苗,三两下剁细了,加到锅里搅了搅,煮了几分钟,最后放上两勺盐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