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惊鸿雨》全本免费阅读
庆国要和北齐开战了。
这是范闲进宫当天决定的事情。
南庆是大国,现如今要与北齐开战,其缘由是林府二公子的死是东夷城四顾剑所为。
这事是鉴查院查出来的,大抵假不了。
据说为了这事,鉴查院的主人陈萍萍还率铁骑回京,可见事态之重。
对此,为了还丧儿的林宰相一个公道,也为了庆国的颜面,圣上才决定开战。
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下来,全城百姓皆是义愤填膺,众志成城,觉得这一仗必须打,还要打北齐个落花流水才解气。
而这些我听后也就听了,没时间去深究其中的暗水,因为次日,我一大早就入了宫。
正好赶上给太后请安的时辰。
我是带着自己昨天置办的东西去的,除了一些青花瓷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好吃的零嘴,虽然知道它们离了我手后会先被拿去验毒,甚至可能直接扔了不吃,但我还是将其都献给了太后。
她老人家向来喜欢礼数周全又讨人喜欢的晚辈,我自是应该在这方面尽些心。
请安后无非是拉些家常,太后面慈目祥,没怎么出宫,好在对宫外的新鲜事倒还有些热忱,这方面我可就在行了,与她唠嗑起来,倒也还算平和,就是身边杵着个眼神阴鹫的洪公公叫我不太自在。
等到宫中用过午膳后,我便决定退下了,太后也没挽留的意思。
我原以为她叫我来是想谈我和李承泽之前那桩婚事,或是唠两句我父辈家的事,谁知她老人家一句没提起,到头来,我都不知道她叫我入宫是为了什么。
很快,我就随宫女出了太后的清院。
眼见小辈走远,那位于尊座上的老太太便微眯起眼小憇。
焚了香的寂殿没通风,有种沉闷之感。
上了年纪的尊者已然不爱那些花枝招展的玩意,入目皆是细致精雅得有些紧巴的贵物。
置身其中,发髻花白的太后佝着身,被岁月年逾出细壑的脸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只道:“那丫头,自小时大病一场后,性子骤变,总是口出狂言,狂言悖语叫人喜不起来,现在倒是收敛多了。”
静悄悄的殿里,没有宫女的身影。
这时,她偏旁的阴翳里传来了轻轻的附和声,赫然是那位洪公公。
另一边,拜见完太后后,我也不打算在宫中逗留,就打算回府了。
不过,我半路撞上了个人。
那人站在后宫的廊榭边上赏景,一身华美的白衣,远远望去就是一副纤细娇柔的女子姿态。
我见她黑如瀑布的长发未盘,转头望来时,其绝美的姿容告诉我,那赫然是宫中的长公主殿下。
为我带路宫女是太后身边的人,一见,倒也不致于一惊,但还是立马低下头去作恭谦状,打算带我绕路而行。
谁知长公主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朝阳。”
宫里宫外都说长公主身体柔弱,常年呆在宫中静养,我本以为她的声音会偏病弱阴郁些,没想到这一唤却带着柔软且亲昵的笑意。
但这也让我感到不自在。
因为我与这位殿下不亲——虽然从小在宫里玩到大,但在我的记忆里,这位长公主不轻易抛头露面,我小时顶多远远见上她几面,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所以这会别说她会这般亲昵地叫住我,我压根没想到她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因此感到十分拘谨,那位贵人看出来了,但也没打算计较。
她沿着雕花的木廊慢悠悠走过来,身后带着个表情绷得严实的女官。
她上来就说:“上次见到你,你还小,没想到现在已经生得这般玲珑漂亮了。”
这话叫我羞赫,我垂眸抿唇,傻嘿嘿地笑:“殿下才是姿容绝世。”
她不置可否,只是突然又道:“你们这一辈那么多孩子中,我向来喜欢你。”
我霎时愣住了,随即便是受宠若惊。
同时,我也感到了困惑和惶恐。
都说无故的恩宠最是要不得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又是长辈人物,与我素来淡薄,今日这般话叫我一时间实在不敢再说什么。
长公主倒是笑得柔,这会稍稍倾过来。
我也不敢躲,只能垂首低眉,颤颤巍巍站在原地,听她在我耳边细语:“婉儿和范闲那桩婚事,圣上很是中意,不过坊间对范闲的评价倒是不怎么样,和你一样。”
对此,我抖啊抖,喉咙里抖不出一个字来。
长公主又道:“你同婉儿一般年纪,婉儿却没你这么好的命,不但病痨缠身,现在还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我没说话,但万分惊讶长公主会同我提起林婉儿。
因为若长公主真如传言所说是林婉儿生母,那她自当避闲,怎还在我这一小辈前提起她。
但长公主的心思岂是我这般人能揣测的,只听她同我耳语道:“我听人说,范闲对你不太一般,陛下又向来喜欢你,自你与二殿下退婚后,还寻思着给你寻桩更稳妥的婚事,若是你与范闲有意,叫顾大人去请旨,怕是有机会的。”
我这一听,吓得差点结巴:“朝阳惶恐!”
但长公主倒只是意味不明地笑:“惶恐什么?在我这里不用把你在陛下那的那套拿来用,我只是逗你玩玩的,别太放心上,你现在倒没有以前那么好玩了。”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长公主笑了两声,也不折腾我了,只是微微眯起眼,用纤纤五指抚了抚我胸口的衣襟,活脱脱一位温和的长辈:“听说,你要回澹州啦,路上可要当心些。”
我依言应下。
言毕,长公主便目送我随宫女离开。
我直到走出了几里之外,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我就能自己走了,那名宫女很快就躬身离开了。
走在宫中一方红栏廊阁之中,我见着廊外那些花开得漂亮,不禁跓了足。
小时我入宫就经常在这里玩,现在那里多了许多我没见过的花,纵然是夏天,也开得灿烂。
许是今天见的人叫我心生紧张,我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都是宫中的事。
想着想着,前方突然蹿出个穿得华贵的人。
我一看,竟是好久不见的三皇子——李承平。
乍一见到我,那个小少年年纪的孩子就撒腿子欢快地奔向我:“朝阳姐!”
“诶——三殿下!”我欢喜地唤了那位殿下一声,一边跑上前去,远远的,就想要像以前一样抱抱他。
但一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我就收了手。
可三皇子不懂呀,他如今已比上次见时高了不少,到我的鼻尖,但还是朝我张开了手,笑着看我,像以前一样等着我抱一下。
我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半晌后,我顶着他温软的目光,就他的腋下伸出手想将他抱起来。
结果一年多不见,这孩子也已经重了许多——我抱第一下,没抱动,愣了一下,不由使劲多抱抬了几下。
可是还没抱起来,就见那些宫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正疑惑,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了李承泽低哑的声音:“拔葱呢你?”
不等我先开口,三皇子的目光就越过我,乖巧道:“二哥好。”
我转身去看,李承泽正抱袖站在我身后。
对于三皇子的问安,他显得平淡至极,只吝啬地给了个“嗯”就算应答。
而李承泽的出现,也叫三皇子收回了伸向我的双手。
三皇子这孩子算我看着长大的,我同他挺亲,但是每当李承泽在场,他就不敢与我亲近,活像一只受了吓唬的小羊羔。
我倒是没多在意,反倒说李承泽一来叫我松了口气,我便只是摸了摸三皇子的脸,以示安抚。
顶着李承泽的目光,三皇子说:“朝阳姐,我刚才只是想你抱我一下就行,不用像以前一样抱起来,我都长这么高了。”
“嗯、哦。”我后知后觉地应道。
夏末时分,风在吹,掩饰了将歇的虫鸣。
阳光缥缈,树影拽曳,斑驳的光晕掠过宫中的楼阁。
对于李承泽在宫中这事我是不太意外的,唯一惊讶的是会遇上他罢了。
他显然也是要路过这块地的,当下踩着廊外蔓进来的光影。
但他大抵也没想到我会在这,这会不惊不喜,脸上还似有躁意游过,但一晃就不见了,像阳光幻化出的鱼影。
这次李承泽身边不带谢必安,毕竟像南衣他们这样带利器的剑客在宫中可不能乱蹿。
我也一样。
我见李承泽今日的气色比往常好些,大抵是他穿了身红底金纹的袍子——这是他鲜少衣着的色调,因为我平时爱穿这个颜色,所以他向来不喜欢。
但今天打巧了,我入宫来觐见太后换了身素色的裙裳,我们俩的衣色便没撞上。
这会我也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倒是三皇子看了看李承泽,又看了看我,然后扯了扯我的袖子轻声问我:“我听人说朝阳姐你不当我的嫂嫂了,是真的吗?”
从这孩子嘴里听到这话叫我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我眨了眨眼,也没说是或不是,只道:“我还是你的朝阳姐姐呀。”
三皇子“唔”了声,看上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
倒是李承泽将这话听了去,他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袖纹,挑着眼角,似笑非笑地讥诮我:“姐姐?就你这细胳膊的,以后别抱承平,别伤了他。”
承平是三皇子的名,说这话的人歪头瞅了瞅那些属于三皇子的宫女。
这一瞅,那些宫女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听此,三皇子安静了会,自己就跑远了,顺便带走了一众宫女。
对此,我没说什么。
眼见整条廊榭因此安静了下来,我便也想走了。
但李承泽在须臾间却朝我歪头靠过来。
我一惊,以为他是要报我前天拿甘蔗弄乱了他发冠的仇,不禁抬手护住了自己的发簪。
谁知他一见,轻轻咂舌,似是不满地挑了挑眉,随即拿手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放下。
我只得慢吞吞地放下来。
红栏之外,堆了假山灰石的池塘流水粼粼。
没了手臂的阻挡,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还晃了晃脑袋,凑过来附在我耳边说:“昨日,鉴查院的陈萍萍好像向圣上请旨要退范闲和婉儿的婚。”
我一愣,侧脸抬眼去看他,想知道他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一看,就见他面上噙笑,带光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目光正落在廊外的花丛中。
一片葱绿杂红的景致中,树影窸窣,光亮跳跃鼓动,李承泽那一袭红衣却置在廊里的阴翳中,呈现出一片沉甸黯淡的静谧感。
同时,他脸上是个什么都判断不出来的神色。
我便安静地等他接下来的话。
但他却没再说,只是站直了身子,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也没追问。
不过,一提起婚约,我难免就想起自己和李承泽。
我俩的婚事掰了,现在比起我或范闲,李承泽或许才是更需要考虑这个的人。
自古皇子夺谪,哪会没有母戚妻亲的支持。
现在我顾家落了势,李承泽看不上了,那接下来必定要另寻良妻了。
我放眼一想,目前却想不出他今后会与谁结发。
本来我最先想到的是叶灵儿,毕竟她家是京都守备,又适龄。
但我很快又觉得不太可能。
叶灵儿此人,活泼爱动,我也是。
她爱穿红衣,我也是。
虽不像她那般痴武,但我们都不是温婉贤淑的女子,小时宫中就我俩最闹腾,比男娃子还来得叫人烦扰。
那个时候我还没被许给李承泽,有人就背地悄悄议论说叶灵儿会被指给李承泽。
但后来是我。
被指给了李承泽后我不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那个时候觉得叶灵儿好生幸运,不用早早与人绑定,也不用面对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所以后来,我一直觉得李承泽不会喜欢叶灵儿,就像他不喜欢我一样。
我们这般性情,不会让他喜欢的。
我用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了这一点。
而叶灵儿那姑娘应当自由自在肆意洒脱,若是嫁给李承泽怕是也会不高兴的,李承泽性子糟糕,除了身份权势外,怕是会委屈了她。
所以这会,我很难想象李承泽今后会娶谁了。
但我也没有纠结太多。
当下,我只对李承泽说:“我要回澹州了。”
这一句告别我今天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我认为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告别:“以后可能不常见了。”
可李承泽没什么反应。
他好像正在想什么事,听到我说后,好像也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哦”了声,眼里是难得如小孩子一样澄澈的眸光。
我却是喉头一窒,郁闷地瞪了他一眼,半是失望,抬脚就走了。
耳边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我自己的。
也只有我自己的。
脚下是哒哒哒的声响,我抬眼,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后看,但目光所望之处的大片廊景印入眼帘,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说起来,这条宫廊与我还挺有渊源的。
犹记小时,我入宫就喜欢在这附近玩绣球。
有一次我不小心踢得重了些,那颗绣球就滚到了这条廊上来。
我当时哒哒哒地追了过去,就见绣球滚啊滚的,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那是个百花争艳的春天。
廊外的牡丹开得火红灿烂,我携着满身的花香和草叶蹿出来时,那人抬眼看来。
红廊之上,黑发黑眼的人坐在一把黑铁制成的带轮子的椅子上,弯腰拾起了那颗绣球。
我那时不知道他是谁,便没走过去。
倒是那人笑弯了细长的眼,朝我招了招手。
见此,我一愣。
那时我也不胆怯,就跑了上去,那人便将绣球放我手上还给我了。
他看着我说:“顾家的……”
“顾朝阳。”我眨着眼睛,接道。
黑衣的人坐在铁椅上歪了歪身子,眉间有一丝疲倦,眼睛也黑得见不到底,但面上倒是有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