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昭仪出手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阳卿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恰为深夜。
起因是太后对于近期的流言有所耳闻,想要召见阳卿,却发现其吊死在戏阁后台的伶人房间内。
因着此人牵涉甚广,后宫里大大小小的角色尽皆入了案发现场。
“依本宫所见,不过是死了个小小伶人,再去请一个不就好了么?”
薛昭媛拿起手绢掩住口鼻,远离尸体几步,眼中尽是嫌恶。
她这话,一来是想撇清和阳卿的关系,二来是不愿众人深入调查。
“妹妹这话真有意思,倘若只是个普通伶人,又怎会惊动太后呢?”
梅妃今日开了窍,搬出太后压薛昭媛一头,话里暗讽其与伶人有染。
“好了好了,诸位都是姐妹,何必争个唇齿高下?”
月昭仪眉眼含笑,温柔的拍拍梅妃的肩膀。
分明是个幕后主使,却装成了菩萨心肠。
我暗叹一声,将目光放在尸体身上。
尸体所在房间仅有一扇进出门,和一扇不可容人之窗。
发现尸体时,门栓已经上锁,是由几个壮汉破门而入的。
我踱步绕了房间一周,发现案发现场是个极其标准的密室。
将目光投向皇帝,只见他沉默不语,用一贯阴冷的眼神在尸体和薛昭媛身上来回穿梭。
“启禀陛下,尸体仅有后颈一处勒痕,应是上吊自杀所致。”
“再加上这房间是个标准的密室,故而臣以为,是自杀无疑。”
仵作将案发细节一一禀告。
我端详着仵作的容貌,总觉得略有些眼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这倒是奇怪了,最近正是风口浪尖,怎得事主就自杀了?”
帝王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响起,闻之者皆不由一颤。
“皇帝,哀家觉着事有蹊跷。”
太后同样疑道,拧眉而言。
“是啊,说不定是谁暗杀伪造成自杀的呢。”
月昭仪阵营的南宝林帮着带节奏,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凶手是心虚的薛宝蓉。
“呵,倘若是他杀,旁人定会怀疑是本宫出手。本宫又岂会那般愚蠢,选择此时杀人?”
薛宝蓉揪住暗示,扬言众人都是嫉妒她有了身孕,才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我闻言轻笑,拉着梅妃到一旁,耳语片刻。
梅妃听罢,正色点头,转向南宝林,开口道。
“妹妹这话就奇怪了,这宫里从未有人想泼脏水给妹妹。”
“只是,本宫不解,倘若妹妹真的清白,又岂会觉得大家怀疑你呢?”
薛宝蓉一句破绽,便被牵入自证陷阱。
月昭仪唇角微勾,随即迎合。
“是啊,妹妹有了陛下的孩子,姐妹们都替陛下开心。”
“怎会无缘无故的怀疑妹妹?”
眼看宫里权势最盛的梅妃和月昭仪联合针对薛昭媛,剩下的妃子们为免受排挤,皆开始纷纷站队。
毕竟,没有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太后捏了捏太阳穴,声音里尽是疲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昭媛还是解释一番近期的流言吧。”
薛昭媛一看局势不利自己,瞬间慌乱,握着帕子的手亦颤抖起来。
“臣妾入宫前的确有个失踪的贴身暗卫。”
“但,那人并不是这伶人啊?!”
“更何况,往事随风,一切都在入宫后结束了,臣妾从来全心侍奉陛下,还望陛下明鉴啊!”
南宝林闻言,轻笑出声,音色娇媚。
“往事随风?看来,薛昭媛自己都承认有段风流艳史了?”
南宝林话说的直白,惹得在场女眷皆羞红了脸。
“那侍卫并非伶人?”
皇帝拧眉,眉下那双凤眸恰如寒潭,乍无风波,却暗流涌动。
“可依朕调查,那侍卫和伶人皆有共处胎记,且侍卫出走时,刚好就是伶人入戏院时。”
月昭仪到底是大将军的女儿,行事当真滴水不漏,愣是没让皇帝找到任何破绽。
“陛下!您不能听信她们的一面之言啊!”
“臣妾之子,确确实实,是陛下的骨肉!”
“臣妾的父亲是大理寺寺卿!若请他来彻查此案,定会.....”
太后听罢,长叹口气,无奈道。
“你都说了,大理寺寺卿是你之父,审判此案,恐不合情理罢。”
皇帝自高台走下,行至薛昭媛面前,捻起她的下巴,与其对视。
“朕,本不愿多管后院闲事,可前朝对此事亦是议论纷纷。”
自李、佟两家联手后,朝堂局势便有了巨大变化。
皇帝之所以亲审此案,更多的是迫于前朝两位权臣的施压。
“不过,薛昭媛若是能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朕亦可三思。”
皇帝话锋一转,挑眉瞥向薛昭媛道。
薛昭媛听罢,杏目红肿,泪濡长睫。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往皇帝怀中跌去,而后双臂紧紧环绕帝王,哭腔道。
“陛下,臣妾自证清白需要证据,可她们诬陷臣妾,便不需要证据了么?既然没有证据证明臣妾清白,可也同样没有证据证明臣妾不忠啊!”
一旁的太后低眉沉思,好半晌后,饶是开口替薛昭媛求情。
“薛昭媛所言甚是,皇帝你看,哀家也不好冤枉了替陆家开枝散叶的人才对.....”
“更何况,薛昭媛伴你亦有数年。哀家一直觉着,她是个好孩子。”
月昭仪听罢,眼底幽深一片。不光是她,连我都没想到,太后居然会这般替薛昭媛说话。
皇帝就算再专断,也不会惘闻太后所言。如今要处理薛昭媛,可是麻烦了。搞不好还会引火上身,追查到月昭仪身上。
周遭一片沉默,众人不约而同都看向那个上位的决策者。
如此,良久。
皇帝抚了抚薛昭媛的头发,而后回抱住她,轻轻拉入怀里。
“你受委屈了。”
薛昭媛闻言,瞬间卸下防备,整个人顺势蜷缩在他怀里,脸颊轻轻蹭着帝王的脸。
“只要陛下信任臣妾就好。”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暗芒,抬起她的脸,吻了吻其额头。
我与月昭仪对视一眼,发现她双瞳涣散,眼里尽是震惊。
不光是她震惊,就连我,此时也看不懂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昭媛不过怀胎两月,要等到孩子出世,流言恐怕都泛滥成灾。”
“更何况,倘若薛昭媛有异心,这漫长的七月,定能有法子应付。”
皇帝虽是抱着她,可眼底却一片冰冷。
薛昭媛似是感知到什么,面色瞬间苍白,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人。
随即抱紧皇帝的双腿,膝盖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宝蓉这么多年都同陛下恩爱如初,这等祸事分明就是旁人诬陷!还请陛下三思啊!”
皇帝听罢,淡淡扫了一眼薛昭媛,轻轻摸摸她的头,而后温柔开口。
“孩子,还会再有。”
“薛昭媛能生,旁人亦能生。”
“但若是有损皇家颜面,那便不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了。”
话毕,所有人都被皇帝变脸的速度震慑,根本看不真切他的喜怒。再放眼望去,整个后宫此时已无一人站出来替薛昭媛求情。
朝政时局本就敏感,妃子及其所孕之子,都不过是皇帝维系政局的工具。
我看着帝王熟悉的面庞,往事疼痛的记忆又翻涌心头。
正是因为知晓此事,我才会选择谋反。
我们从年少稚嫩起,相伴二十年,他是何等薄情的人,我都看在眼里。
“朕,不可让江山社稷和皇家颜面冒险。”
“有不贞之妻,不洁之子,是皇家丑闻。”
帝王松开薛昭媛,起身背对她,不再听她尖锐的哭喊求情。
他背起双手,平静下旨。
“传令下去,薛昭媛不贞于朕。”
“打入冷宫,赐鸠酒。”
“带她下去的时候注意点,莫弄疼她了。”
我看着几个太监冲上大殿,捉住薛昭媛,像对付宠物一般,哄骗着她去往冷宫。四周的妃子亦是神情各异,有庆幸、有恐惧,唯独没有同情。
而薛宝蓉那双极漂亮的杏眼,在红肿之际,填满了不甘和怨毒。
去母去子,招招险棋,最后满盘全胜。
可惜,我难得的没有意料之中计划成功的快感,反倒是心头竟莫名一震。
见惯了成王败寇,却仍是不自主地会被人性震撼。
今日是薛宝蓉,那明日呢?明日又会不会是你我,沦为鱼肉?
“如此张扬自尊的人,落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唏嘘。”
事后,梅妃独坐梅园,替自己倒了杯梅子酒。
我走到她身侧,替其披上大氅。
“月昭仪表面温柔贤淑,实则狠辣无比。想必娘娘如今已见识过她的本事。”
“待到她顺利封妃,恐怕会对付娘娘。”
梅妃长叹口气,捻起一支红梅,轻嗅。
“本宫不喜谁坐上什么位子,谁又有什么富贵。”
“本宫在意者,唯陛下而已。”
我微微一愣,全然没想过后宫还有如此痴情之人。
“帝王薄情,娘娘还是早作打算。”
我欲言又止,终究决定规劝梅妃。
“人活一世,总不过爱恨痴嗔。”
“权力固然迷人,靠近时,却总是冰冷。”
“比起一人之下,本宫还是更喜常伴相知。”
我不再言语,折枝冬梅,携满怀暗香,静静陪伴于梅妃身侧,一同煮酒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