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淅沥。
他听到水珠自沈微霜身体滑落的声音,她在浴桶中抬起藕臂,呼吸清浅,水花四溅。
也听到少女凄厉的惨叫,男人痛苦的怒吼。
闻到她被褥间微苦的药香,也闻到魔王宫中浓郁到刺鼻的血气。
人的脖颈在他眼前断裂,血液喷涌而出,几滴溅到面上,他抬手去抚,发现那是她绵软被褥上凸起的一角,艳丽红梅盛开其上。
数十道恐惧、仇恨的目光注视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抬眸,看到自她浴桶中弥漫而出的水雾,迷迷蒙蒙覆了一整面紫檀珊瑚屏风,雾气凝成水珠,倏地滴落。
女人在浴桶中,只露半副单薄的肩膀。
脖颈纤长,乌发垂落。
以他此时的目力,如果想,可以视这扇屏风如无物。
但谢辞移开视线。
“师娘。”他轻声唤。
“嗯?”女人声音中氤氲着湿润雾气。
“来的时候,见到师父了。”
水声一滞。
“谢章?他怎么了?”
他便低声将谢章与那婢子光天化日之下所行的腌臜事告诉她,末了道:“谢宅之内,光明正大,师娘,他们一点都不尊重您。”
沈微霜似乎松了一口气。
“无妨,你师父他本就是这个性子,你莫去招惹他便是。”
“也莫要跟他学。”她补了一句。
谢辞沉默。
修长有力的五指在被褥上抓出一个深深的褶皱,魔王宫中,月轮阴寒,刀芒冷冽。
沈微霜停顿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缓缓笑了。
“怎么,在你师父那受委屈了?”
“……对,他欺负我。”谢辞微阖眼。
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他想起谢章覆在那婢子胸前的手掌,想起他递给他的那碗药膳,想起洒进药膳中的白色粉末。
不等沈微霜问,他便低声道:“他想跟师娘生小孩。”
水声再次一滞。
“他想跟您生小孩……能不能不要生?我不想您生……我不是您唯一的孩子吗?”
俊俏的少年郎将面庞埋入寝被中,与十四岁时一般无二的委屈。
“如果您跟师父有孩子了,我就不是您最爱的那个了,您会去陪另一个。”然后把拥抱分给他,把亲吻分给他,把爱分给他。
“那个小孩会讨厌我,排挤我的,最后,您就不会再爱我了。因为我不是您亲生的,以后就变成陌路人了。”
而且,她身子那么弱,如果生下一个孩子,会不会愈发衰弱呢?
他没有办法想象她那么单薄的身子里塞下一个大娃娃,那个大娃娃又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模样。他只能想起他以前见到过的破布娃娃。
“阿辞……”女人声音带上了明显的迟疑。
谢辞没有再吭声。
他从未与沈微霜说起过这些。
按他的想法,师娘那么喜欢谢章,定然是希望与他有个小孩的,有一个孕育了双方血脉的孩子,更何况,这座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诞下子嗣——或许不算那些勾搭了谢章的婢女。
所以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想法,这些话,如果说与沈微霜听,可能会让师娘与自己生出罅隙。
沈微霜新婚那年,全府上下都祈盼着一个男孩,随便一个拐角,都能听到杂役们的议论声。
他间杂其中,像个格格不入,阴暗自私的异类。
自婚期将近,便日复一日的恐惧,直到沈微霜成婚后,这恐惧达到顶峰。
就如此刻,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了。
虽然谢章已经死了,可毕竟她还爱着他,倘若出魂障之后,她还记得这些话——
是否会猜出在她大婚前夕,让谢章腿不能行,无法人道的那个劫匪就是自己?
一己私欲,毁了她的大婚之夜……他心跳如鼓,冷汗涔涔,屏风后,女人自唤了他一声后便没有回应,这叫他愈发惶恐。
“师娘……”他轻喃一声,将面庞自被褥中抬起,慌里慌张地去寻沈微霜的身影,屏风后,女人纤细曼妙的影子倒映其上。
他一时心乱,竟未能发现沈微霜已经沐浴完,穿戴齐整了。
女人自屏风后绕出。
穿一袭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外罩云纹锦缎纱袍,乌黑云鬓上斜一支白玉芙蓉簪,琼英腻云,莲蕊莹波,目剪秋水,唇夺夏樱。
顾盼神飞间,艳丽惊人,百般娇美。
显然是五年后的沈微霜。
她近几年身量不长,所以那衣裳穿于她身上也还算合适。
方刚梳洗完毕,平日里如玉般白腻的雪肤上都漫上一层粉白,乌发蒙一层水雾,整个人如一朵被晨露打湿的娇艳牡丹。
隔着一层轻纱床幔,谢辞一瞬怔住。
他鲜少见到这样的沈微霜。
她的床榻上,少年半撑起身,凌厉眉眼一时有些无措,轻唤道:“师娘。”
沈微霜缓步向他走来。
比被褥间更浓郁的微涩药香弥漫而来,谢辞长睫一颤,眼睁睁见她走至自己面前,弯下腰,那张娇美面庞霎时近了。
水雾分明已经散去,此时却又笼上眉间,女人柔软潋滟的眸子对上他的。
谢辞兀自不动,呼吸都屏住。
“那些话,谁教你的?”沈微霜轻问。
那些话……少年喉结微动,瞬息有些茫然,而后总算记起什么,眸底闪过几丝慌乱,唇瓣动了动,末了只道:“没有。”
“没有人教我。”
沈微霜不言,仍是盯着他。
这样辨不出情绪的目光下,谢辞很快败下阵来,惶恐地去拽她衣袖,焦急道:“对不起,师娘,我不该这么想,您别生气……”
她与师父的孩子,就算还未形成,也是众人期许的,他不该那么想,又说出来,这样就坏了气氛。
便是五年后,他也不该说出来。
阴暗见不得人的想法,就该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尾泛出一圈红,长睫漫上水色,沈微霜看着他,轻叹一声。
她取出方帕,轻抵上少年雾气弥漫的睫毛帘子,右手屈指,往毛茸茸的发顶上敲了一下。
“都十四岁了,一天天的,脑袋瓜子里净琢磨些破事。”她笑道,“告诉师娘,这么想多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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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了。”谢辞不明所以,被敲了一指,愈发的委屈,一张俊俏的脸往她怀中蹭,“从您婚前就在想。”
一直到五年后,这些想法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脑海中,叫他一阵后怕。
“从婚前就在想,一直憋在心里,憋到现在,嗯?”沈微霜笑了,眉间笼上无可奈何的宠溺,笑着笑着,神色渐渐复杂。
“不要害怕,阿辞。”她抚摸埋在她腰腹的毛茸茸的脑袋,“不会有那个孩子的。”
“真的吗?”少年声音闷闷。
“真的。”
几缕发丝垂落了,沈微霜帮他梳理起来,“因为,我也不想生呀。”
谢辞怔住。
不可置信般,他蓦地抬头,惊诧万分的目光霎时攥住沈微霜。
“很惊讶吗?”因他瞬间的抬头,方才勾起的发丝又一次散落了,沈微霜再度帮他束起,也不看少年注视她的目光,微微含笑。
“你想,”她引导他,“生孩子多痛呀,那么大一个钻出来,反正我不想生。”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喜欢,甚至厌恶谢章。
这个,就不用说给孩子听了。
这样吗?谢辞懵懵然,师娘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回想起来,沈微霜好像确实没有表现过对小孩的热衷,只是他一直以为……他眨眨眼,泛着水雾的眼眸逐渐亮晶晶,欢喜道:“那太好了,师娘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会给师娘最好的,没有人会比我更好……”
这话说得,什么样才算是最好?沈微霜好笑的拍拍他的脑袋。
有些话,谢辞不开一个头,她就永远不会说。
“嘘。”她将食指比在唇边,冲少年眨眼,“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哪怕是你师父。”
谢辞自然点头,他拥着沈微霜,还想再说些什么,房门突然被敲响。
沈微霜眉一挑,后退一步,放开怀中少年。
“进来。”她扬声道。
那原本候在她房外的婢女进来,手中端着盆清水:“夫人,您要的水。”
“放桌上吧。”沈微霜颔首,床榻上,谢辞也在端详那婢女,两人一坐一站,都不觉得有何处不对。
直到方刚跟着谢辞来的,与谢章有过亲热的婢女也探着身子,出现在门后。
“夫人,”她期期艾艾道,“房内不应有外男……”
沈微霜一怔,蹙眉:“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毛都还未长齐,男人都还算不上。
那婢女又一瞥桌上的药膳,眸中似有焦急,正要说话,谢辞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无碍,师娘,”他冲沈微霜笑,“我出去与他们谈谈。”
“嗯。”沈微霜点头,她也懒得多言,谢宅里,谢辞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挥挥手,少年往前走,高大的身躯硬是逼着两婢子向后退却。
啪,房门一阖,外头无声无息。
沈微霜的视线便落在房中突兀多出来的东西上。
药膳依旧温热,红枣沉浮,雾气袅袅。
看着随手摆放的位置,应当是谢辞的习惯。
这孩子还挺有心的。她笑着想,走过去端起碗,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