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行如银索,划破黑夜,撞碎长风。
玉流估摸的时辰很准,他们在天亮之前赶回了京城。无人的城郊黄沙路凄冷得像是黄泉道,入夜后墙中的孤城妖艳繁华,犹如鬼进亡城。
“原来京城长这样,”宝儿探着脑袋东张西望,“看起来和地方州没啥区别啊。”
这话才说出口,玉流就给她脑门来了一个毛栗子。
“哎呦!姐姐你干嘛!”
“这种话不要当着城里的人说,或者你说了,不要再说你认识我,然后,”玉流拍拍她的屁股,“你可以下去了。”
“噢。”
宝儿捂着早就颠得半麻的屁股踉跄地从马背上下来,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忽地蹲在地上抹眼泪:“嘤嘤嘤。”
玉流下马,扫了装鹌鹑扮可怜的小姑娘一眼,直接跨过去,她要去找城门卫。
宝儿一个猛子站起来:“啊不是,姐姐这么狠心吗,不能安慰安慰我吗?”
玉流头都不回,冷淡得很:“你要是想像我一样就不要抱怨。”
宝儿被掐住了喉咙,神情耷拉地砸吧嘴:“我没抱怨。”
她不能反驳,因为这就是她自己说的话,为的是不让玉流就地丢下她。
她在极乐天的那几天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的,比如投其所好很重要;不能一根筋地拍马屁,要看不出来地拍马屁;有时候太假的话反而会让人相信是真的。
彼时走于独木的宝儿耸耸微红的鼻头,挺起胸膛,掷地有声,十分认真:“因为我想成为像姐姐一样的人。”
“……嗯?”玉流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俯身凝视宝儿澄澈的双眼。
瞬息的对视后,她道:“那你可够蠢的。”
宝儿心里打鼓,但凡玉流再多看一丁点,她就要暴露了。姐姐还是有点吓人的,还好她扛住了。
幸而玉流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她还以为这事儿就翻篇了,没想到姐姐会记在心里,那她可要小心了。
宝儿暗暗下定决心的模样很傻。旁观者清的小白用袖子擦了一把被风沙吹迷糊的脸,默默补刀:“其实你看起来很好。”
宝儿叉腰:“哪里!”
“从头到脚,”敏郎让小白去牵马,只身走到宝儿跟前,“抱着她的感觉好吗?”
相比于其他人,宝儿背坐着,一路上脸都埋在玉流的胸口,除了乱糟糟的头发,其余好得不得了。根本不像他,脸被风刀子剜得生疼。
有人不高兴宝儿就高兴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呵,”敏郎冷笑,眼底的讥诮根本刹不住,“小妹妹,被怀疑了脸皮还能这么厚?”
“你怎么——哦,你,”宝儿恍然大悟,碍于玉流离他们并不远,只能磨着牙齿骂,“哥哥,你可真令人讨厌。”
敏郎很宽容:“彼此彼此。”
“哼!”宝儿抖着鼻头,不甘心就这么被暗算了,转头就要向玉流告状,“姐姐,姐姐姐姐,他——”
玉流冷着脸:“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没、没有。”被玉流的眼风一扫,宝儿那点心头气立马就没了。俗话说挖出萝卜带出泥,哥哥虽然讨厌,但她也不是什么纯白的小可爱,还是不说了。
宝儿讨好:“姐姐忙,我会乖乖的。”
敏郎接茬:“我也会的!”
小白:“啊,我、我也是。”
玉流:“很好。”
守卫长早已侯玉流多时,恭敬地打开门:“玉大人赶路辛苦了,先喝口茶吧,章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茶就不用了,”玉流指着不远处的那几个,“放他们进来,记我府上。”
先前那小姑娘的喊声已经够让守卫长惊讶了,没想到玉大人还要带他们进来,不过他也只敢想想,不敢多言:“是。”
“你去给他们登记一下,”他吩咐手下的城门卫,给玉流搬来椅子,“玉大人请坐。”
“不用了,”玉流看了眼京城,用着寻常的语气,不经意地询问,“最近,有出什么事吗?”
守卫长摇头:“一切如常。”
是吗,是真没有还是被瞒下了,她更倾向于后者,所以章囚急着找她回来到底要做什么?
正想着,“阿玉。”
章囚见到她便赶紧勒马,起身跳下,步履匆匆朝她走来。
“囚哥你怎么……”虽说外侯官没有清晰的晨昏之分,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都是常事,但是章囚好歹是指挥使,几日不见竟然憔悴了这么多,胡子拉碴的也就不说了,这是多久没有睡了,眼底黑成这样?
章囚摆手:“我没事,倒是阿玉你瘦了。”
下颌线都是瘦瘦的一条,衬得如冷雪的五官更加秾丽。
章囚抬起的手还未触碰到玉流扬起的发丝,就被敏郎握住,僵持在半空。
护食的奶狗凶相毕露:“别碰她。”
章囚皱眉,这小郎君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你是——”
玉流:“……”
怎么登记得这么快。
她转过半身,宝儿正被小白死死抱住,所以没能及时过来。
敏郎才不管这些,吃醋地问玉流:“他是谁!怎么能喊大人阿唔唔唔……”
玉流扬手就是一掌扑在敏郎的脸上,精准地让他吃下后续,再拉开他的手,略带歉意地请示章囚:“稍等。”
她拉着人:“敏郎你过来。”
城门这边没什么能说话的好地方,玉流只能带他走到墙下。除了那两个孩子,其余个个都是个中好手,藏着掖着没必要。更何况在她选择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偷瞒下去。
但不是此时。
玉流压低声音:“我们来谈谈第二章。”
“啊,现在吗,是不是,嗯,不太合适?”一提到这件事,他就没什么情绪了,不由自主地扭捏起来。
“我现在很严肃,你给我认真点,别用撒娇一样的口气。”
“知、知道了。”
“头低下来,听我说。”
敏郎依言垂首,漂亮的眼睛看起来听得全神贯注。若是从他的视角看去,就能看见玉流一开一合的嘴唇。
“好,嗯。”半阖的右眼微抬,不出意外地收到了审视的凝望。啊,京城碍眼的人好像更多了。
在章囚发现前,他先收眼,嗯嗯地点头。
“……京城不比崇州,到处都是探子,平时做事说话注意点,谨言慎行,尤其是在外侯官面前,记住了吗?”
一心两用,玉流说一句他答一句,好像真的听进去了。
不过什么都比不上与之相对的。
“那、那我可以提我的要求吗?”
“可以,等我回来。”
“好吧。”敏郎很想趁机抱一抱,拥有和占据都是要给别人看的。
手才贴上腰侧,玉流就推了出去,她没允许:“大晚上的,一堆外人在,像什么样子。我才说了注意点。”
敏郎失望但不死心,咬着唇楚楚可怜:“不可以吗?”
“说了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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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流没心软,拇指按在他的嘴角,指腹在他干枯起皮的唇瓣上磨了磨,揩去血痂,“别咬了,回去喝点水。”
“好吧。”
“外侯官会带你们去我府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先收拾,饿了找饭吃,困了找床睡。带着那两个孩子留在那里,看着点他们,还有……”
“阿玉,”章囚出声打断,“得快点了。”
虽然不知何意,但也能听出事态之紧急,玉流言止于此:“就先这样。”
“哦……啊,等等!”敏郎想到了什么,拉住她的手,紧接着从随身背着的包袱里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
“什么东西?”
“呃,柳大人让我带的,好像是,嗯,柳大人写的结案陈词?”
“结案陈词?”
“嗯。”
柳吾善写这个做什么,玉流翻开,一目十行,眉心都要拧出皱纹了。他居然写了这么多废话?算了,拿了再说。
章囚催得急,玉流随便指了个跟过来的外侯官:“你,把他们带到我的住处。”
章囚素来稳重内敛,就算听见玉流说出不符合她性子的话来,外侯官长官也神情从容,在这三人身上来回打量。
因为是玉流带回来的人,故而探究的目光并未深入。
两个孩子,还有一位——他在被玉流称为敏郎的少年身上停顿得尤为长了些。
其实说少年并不太合适,身量算得上青年,脸却看起来很小,配上他出挑的眉眼,像是世外清溪边纯粹又热烈的小树,不似他们这等人的污浊。
玉流喜欢这一挂的?怪不得……
章囚在心里自嘲笑笑,孤身一人久了,总是会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幸亏只是做梦,还能够收场。
他替玉流安排道:“你留下帮他们安置好,玉大人府上没下人。”
“是,大人。”
“囚哥,走吧。”玉流把白马留下了,奔波了一路,它也该休息了。她拍拍外侯官,牵走了他的马。
“大人辛苦。”
目送两位大人远去后,来领路的外侯官很客气地走向他们:“三位,请随我往这边走。”
敏郎按在唇角,轻轻压了压。对于章囚不清不楚的示好,他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心里不情不愿,面上不动如山。
“那、那有劳这位侯官大人。”他也客客气气地道谢。
玉流披着一身风尘,巡夜的打更人梆梆梆敲了三声,子时了啊。
她朝四周望去,袖口在呼呼的风中犹如飞鸟展羽。着灰的素衣外,连日劳累而倦怠的神经未能察觉出与她接踵而过的诡谲暗流。
玉流扬眉:“你找我回来的时机倒是巧,到底出了什么事?”
章囚:“我暂时不能说。”
玉流单刀直入:“那行,正好我有事和你谈。”
在玉流说下去前,章囚阻止她:“先别说,我暂时也不能听。”
不能说还不能听,玉流终是察觉到了不对。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有多糟?”
“很糟。”
玉流有胆子有手段,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次……章囚冷峻的脸朝向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最后却只是克制地提醒:“玉流,等会儿少说话。”
“什么?”
章囚让她朝前看。
眼前的街路越来越宽,周围的屋舍早已换成了点灯的红砖墙,等等,这条路是去……
“这个时辰进宫,”玉流难掩眼中的震惊,“我要去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