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在书房书柜后的窄缝里找到了抱膝蹲坐的玉流,揭开那面无形的伞帽,他道:“不要在这里装蘑菇。”
被发现的玉流不敢说话,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背后抖落一地的白尘。
事实上,她只是在偷偷放回帕子而已。
这几天李长庚防她跟防贼一样,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这块破烂的帕子送回来,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也就刚才收拾屋里小狼留下的东西时,想起来还有这茬。
李长庚将玉流无言的烦乱尽收眼底,拍拍她的背,拿下她身上从墙上黏出的蛛丝:“小狼送走了?”
玉流点头:“嗯,送走了。”
几刻钟前,她在山里走到黄昏,在山谷的桃树下发现了满身伤痕的小狼。
小狼也看见了她,先是欣喜,而后畏怯,举着爪子举步不前。
玉流看出它的窘迫,屈膝半蹲,像往常一般朝它招呼。
孩子心性的小狼就是这么好哄,转眼就雀跃地跳起,不过它没跑来,而是从树后叼出一簇簇的山野花与野果子。
它学着玉流给李长庚道歉的样子,想要她收下。
玉流没有去拿。
小狼焦急地来回踱步,张着嘴想要叼着她去收了那些,却又怕自己的牙会伤了她。于是它自作主张,将这些一堆一堆地推过来,“嗷呜”,以后会成为山中主的小狼卑微又讨好朝她露出肚皮。
以往这个时候,玉流会顺势挠它一会儿。
今日今时,她不想这样了,甚至有些想骂自己:玉流你还真是罪孽深重,把好好的狼养成了狗。
玉流推开这些歉礼,万分认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或许你是被赶走,或许是你主动离开,这段时间谢谢你在,现在,你该走了。和人呆在一起,你也会寂寞的,去找你真正的家人吧,不要再回来了。”
小狼站起来,懵懂地同她对视,爪子已经缩起,想拿肉掌去勾她。
玉流躲开了:“我知道你听得懂,你很聪明,所以不要逼我,与其让我狠心赶走你,不如好好道别。回你自己的家吧,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而不是同我长久相伴。因为有一天,我会抛弃你的。”
赶走小狼后,玉流在树下站了很久。
被日光烧热的风吹起一阵一阵的叶浪,像月夜下的潮汐起伏,她停留在潮汐中央,举目四望,天海倒置,墨绿的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
她并没有设想中的那般平静。
人总会在许多偶然的意外中得到一点顿悟,她在它离开的前夕,想清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留下它。
她把自己当成了小狼。
或者说,“我想起了我自己”——迷于荒原又充满野心,想遇到善良的引路人。
她能入师门,是因为宋繁声。
彼时她已经快要十岁,给自己换了一个名字,只身一人徒步千里,叩响万丈峰的山门。
李长庚见了她,让她满怀希望之后迎接失望的降临。她有不凡的剑骨,但已错过了习剑的最好年纪。
“玉流是吗,”李长庚站在她面前再三询问,“你一个女儿家,为什么要学剑呢,真的跟我学剑吗?”
虽未明说,她听出来,他并不是很想收她。
她沉默了,心中却已有答案:报仇。
怨恨如夏日恼人的蝉鸣浅薄,未闻其声,已知其意。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年幼无知,藏不住太多的心事,更瞒不过走南闯北大半生的李长庚。
她也懂得这样的道理。
在她想坦白的前一刻,很漂亮的少年走出来,用帕子小心地擦去她在赶路途中糊脏的脸,温柔笑着,牵起她的手说:“师父不想教了,就换我来教,师妹,你说这样行吗?”
他没有问李长庚,而是在问她。
过去多年,玉流仍能记得那时,少年宋繁声包裹住她掌心的温厚。
世间的蝉,不知雪亡于一夏,她不是。她这只离群索居的乡野孤蝉,走出了司空见惯万年不改的风雪,踏入四季的轮转。
她就这样成了他的师妹,成了尊者的徒弟。
李长庚豆腐心肠,并没有真的不管她,反而将师父欺负徒弟的糟粕发扬光大。
什么叫要想离山入世必须得赢过师兄?这竟然还是条不成文的百年门规。
她没有算错的话,天下第一剑存世也不过几年而已!
可惜,她的反抗无用,以至于她永远低宋繁声一头,以至于她不得不在宋繁声回山之际缠着他,离山之时念着他。
她没能发现,她的下山之路就此变了味。
她只知道要把自己拆成一片一片,收好她那些要遏抑的欲望,竭尽所有用纯粹的一面见他,却总是别别扭扭。
而继续留下小狼,让她觉得每日都像在照镜子,提醒她自己是个多么自私自利的人。
她不想让宋繁声知道,在遇见小狼的瞬间,她不可抗拒地回想到了十年前,如果她是宋繁声,她能做到留下它,仅仅限于留下。
宋繁声能陪她十年,她陪不了小狼。
她的师兄,是个好人。
她不是。
十年来,输给宋繁声的一次又一次,她恨师兄的分毫不让,更恨自己钝才的无能。曾几何时,她的脑中也闪过杀了他的念头,想过若是自己赢了会如何,是会像他一样收手,还是毫不犹豫地击杀下去?
小狼下一刻的一跃而起,不是宋繁声的一语成谶,更像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她养的狼,读懂了她的恶欲。
她惊骇于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在想宋繁声就此死掉会怎样,而后她幡然清醒,她因他而受困深山,那么能伤他杀他的只能是她。手段过程不重要,但必须是她。
宋繁声也不会知道。
玉流同着另一个自己自怨自艾,在李长庚看来,变成了无声的愧疚。
李长庚安慰她:“没必要自责,没人能预见意外。”
“师父,”玉流不愿多做解释,顺着他的思路抱怨,“他那么厉害,他自己本该躲过去的。他要是躲过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唉,你师兄又不是什么神仙,人嘛,总有出错的时候,”李长庚给她出主意,“放心不下就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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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就是被他赶……”说不下去了,玉流索性不说了。
“嗐,为师还当多大的事,他不让你看,你就偷偷看,我的徒弟,不需要那么板正。”
“不去,反正他又死不了。”
“那你这是在为……”李长庚丢开拦路的宋繁声后,自以为找到了玉流的心之症结所在,“阿玉,相遇或离别,都是缘分已到。难过的话就去睡觉,过去了就好了。”
“我……”我的师父好像是个笨蛋。
当然,她不能这么说,嘴角一拐,就变成了:“睡不着。”
“睡不着啊,这样,师父请你喝酒,”李长庚师徒情深地挨过来,“你师兄有伤不叫他了,就咱们俩喝。”
玉流躲开:“不要。”
“为什么?”
“很苦,师父,您的手艺很差。”玉流恭维的话都说不出口。
“胡说,这么苦那你上次还喝?”
“没有,我倒了,酒渣我喝什么。”
“什么!你这丫头,来来来,师父去拿坛新的,第一口给你,”李长庚铁了心挽救自己酿酒的实力,从地窖里抱出一坛子,“听师父的话,师父过来人,喝了好睡觉。”
玉流没办法,敷衍地闷了一口,想象之中的酸苦并未出现,玉流惊咦:“居然有点好喝。”
“那是,”李长庚又给她倒了一碗,“好了,喝完去睡。”
李长庚哄走不省心的徒弟,醉心于自己的佳酿,抚着坛口的酒香闻了闻,不断暗示自己闻过就是喝过。宋繁声回来他要戒口的,李长庚咽下馋劲儿,敲敲自己劳心劳力的背,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不想了。
月上枝头,李长庚被阵阵敲门声吵醒:“干嘛,你师父我在睡觉!”
宋繁声在门外忍着怒气指责他:“师父,我和您说过的,不论我在不在,你不要喝酒,更不要给师妹喝酒!”
“咋啦咋啦,”李长庚披起外袍打开门,还不承认,“阿玉又没喝,大半夜的你大叫什么!”
宋繁声呵呵:“您自个儿去看看。”
李长庚看见了坐在树下仰着头,满脸天真又憨傻的玉流。通常来说,清醒的玉流不会做这种蠢事。
李长庚挠着睡得劈叉的头发,心虚道:“说不定阿玉只是半夜起来解手,路过树下坐着歇息呢?”
“师父,”宋繁声拉着他走到玉流身前,“您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
李长庚认罪,他闻到酒味了,可他想不通:“不对啊,我酿的酒我有数,鸡都醉不了,何况是人。难道……啊!坏了!”
李长庚往地窖跑去,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张掉落的红纸签:“怪不得阿玉说不苦,原来是我拿错酒了。”
跟着一起来的宋繁声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师父,什么叫拿错了酒?”
李长庚干笑:“你也知道我那堆酒有几月的,几年的,还有十几年的,照道理来说,她一个小姑娘,我给她解闷喝的自然是几月的,但是吧,有时候人呐,就是会犯糊涂……”
“您不必再说废话,”宋繁声脸都黑了,“您给她的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