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被海瑞拦住,顿时停了下来。
领头的东厂辑事,看到拦车的人是定海县知县,嘴上又说着大明会典,也只好停下,不过却是瞪了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一眼。
这人,真的是死板,又不开眼啊。
国师体恤官员,都说了不要他们迎接,还来拦路。
这不就是典型的给脸不要脸吗?
不,不止,其实这完全可以看做是给国师的下马威了,这不是有毛病吗?
此时,马车里的黄锦跟清风二人,自然也听到了海瑞的声音。
黄锦当先从车上下来,在东厂辑事的撑伞下,沉着脸大踏步上前,看到了海瑞。
“你就是定海县知县,”黄锦看到那一身的七品官袍,眉头一挑,道:“海瑞?”
关于海瑞的大名,他在宫里也没少听。
清流在东南的事,可以说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个海瑞,对此人他也是好奇的紧呢。
只是让他没想到,才刚到定海县,就被此人给上了一课,还搬出了大明会典。
这人做官一直都是如此吗?如此不知变通,也不怕在官场上混下去?
然而面对黄锦的询问,海瑞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目光始终放在另外一辆马车上。
张子明跟王用汲也在此时赶了过来。
“明受,汝贤,”张子明是从京城来的,自然是认识黄锦的,“这位是宫里,司礼监的秉笔大监,黄锦黄公公,领东厂提督职。”
一通介绍,王用汲就要拱手见礼,黄锦却是摆摆手示意不用,而是转身走向清风的马车。
此时,马车的门被推开,清风也探出了身子,边上的立刻有东厂辑事为她撑伞。
众人的目光也都朝着她汇聚而来。
一袭藏青色,朴素道袍,脑袋上的髻儿,被银色的冠箍住,上面插着一根玉簪,手上拿着一把拂尘,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瘦瘦。
当然,众人的目光最多还是放在她那张,稚嫩的鹅蛋脸上。
饶是早就知道这位国师不过十六岁,但当真正看清楚模样的时候,众人还是不由在心底轻叹,太年轻了,完全就是个孩子。
虽说在大明,十六岁的女子,普遍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可这是在官场上。
她的身份又是国师,又是钦差的,十六岁真的不够看,会让人打心底的轻视。
“国师,定海县知县、县丞、主簿以及六房书吏都在了,”黄锦在清风跟前小声道:
“这个定海县知县海瑞不领情,搬出了大明会典。遵循典章,国师是钦差,县衙各阶官员是要依礼迎接的,这是礼法……”
听着黄锦在耳边的念叨,清风清澈无暇的眸子,好奇的朝着海瑞看去。
她在玄圃宫时,黄锦在吕芳的授意下,教了她不少的政事,对朝廷权力架构也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对东南的事自然也是听说了。
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海瑞。传闻中‘海笔架’的故事,她也听黄锦说过。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到海瑞等人跟前。
“定海县知县海瑞,见过国师钦使。”海瑞板板正正的对着清风行礼。
在他身后的主簿王用汲,县丞张子明和六房书吏也都一一行礼。
“既是典章规定,自是要遵循。”对于海瑞驳了自己的面子,清风心中没有半点想法。
山下的人,大多身不由己。
他们身处红尘中,总要做一些违心的事,说些违心的话,也必须要遵循一些规矩。
只是有的人说话办事,在规则范围内很是灵活,有的人不灵活,或者说不愿意灵活。
随心随性就好,山下的人,愿意遵循这一套是正常的,不愿意遵循的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嘛,嗯,她理解的。
“海知县,既已经见过,我们这便动身前往县衙吧,雨雪势大,就不要让百姓和县衙官员跟着受累了,以免风寒入体。”
清风看了看周围低声议论的百姓,又看了看身上已经湿透的海瑞几人说道。
见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国师,眼眸清澈无暇,似乎心怀良善,而且还并未怪罪海瑞驳了她的面子后,王用汲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对方因此而恶了他们,那无疑是件麻烦的事。
“刚峰,国师说的是,既然已经见过了,还是先回县衙吧。”说话间王用汲扯了扯海瑞的袖口,眼神示意他可以了,凡事过犹不及!
作为海瑞的好友,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对海瑞的脾气秉性也有了解,眼里揉不得沙子。
对陛下玄修,敕封国师,私下里关起门来谈及朝政时,海瑞也是多有长吁短叹。
所以在他看来,海瑞这次逼国师城门前下车,遵循典章礼制,接受迎礼,实则属于一种变相的试探,对这位国师的试探!
这就是海瑞,说话办事,看似刚直迂腐,不近人情,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个做事很有章法的人,并不是只知道蛮干。
就比如这次,他们都意识到了,这次国师前来东南,很有可能就是一次上层博弈的结果。
所以他们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必须要知道这位国师,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再做打算。
“国师请!”海瑞点了点头,主动让开了路,示意清风等人先行。
正如清风所说,雨雪势大,既然该遵循的礼制已经遵循了,他也不愿多做纠缠。
一番按照典章,见礼迎接钦差之后,海瑞等人也上了一辆车架,一群人朝县衙而去。
“刚峰,这位国师,你如何看?”马车里,海瑞坐在上首位置,一左一右,坐着的则是张子明跟王用汲二人,王用汲率先开口询问。
“清风玄灵守真慧悟真人,”海瑞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袖袍上的水渍,抬眼道:“与传闻中的,倒是有所不同……”
对于清风的到来,海瑞是心存不满的,只觉得陛下行事,太过荒唐,儿戏!
不过他行事向来有章法,这次城门逼迫这位国师下车,遵循典章,其实也是一次试探。
至少目前来看,这位国师似乎很单纯,没有跋扈之态,也没有传闻中的妖魅。
“这位国师,给我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眸子,太单纯了些,”王用汲说着,眉头深锁,“就像从未被污染过,不谙世事一样。”
“上面派她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此时,王用汲眉头紧锁,面露忧愁之色。
“两个可能,”这时,海瑞缓声开口,“要么她真的就是个自幼修道,避世于世方外的单纯少女,机缘巧合之下,卷入朝堂。”
“要么此女心机深沉,城府极深。她今日所表露的一切,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若真是如此,那我大明朝,危矣……”
听到这话,除了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心事重重的张子明外,王用汲却是心中一惊。
“刚峰,那依你看,此女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不好说。”海瑞摇了摇头,而后看向张子明,道:“文昭,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被海瑞点名,张子明猛的回神,抬眼看去,就见王用汲和海瑞都看着他。
“我……”张子明张了张口,心中很是纠结,他不知道该不应该提醒一下海瑞,他不想对海瑞动手,因为没有必要。
定海县的事,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这次是清流和严党的联合行动,面对两派的联手平事,谁能翻起风浪?
但有人非要海瑞死,在这股大势之下,死个把人,随着这次的事一起也就平了。
“刚峰,”张子明张了张口,纠结片刻后,最后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脑袋抵在车厢木板上,看向海瑞,“我能叫你刚峰吗?”
听到这话,王用汲一愣,看向海瑞。
海瑞则是目光凝视着张子明,这个严党安排在他身边的监察御史。
其实,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张子明给他的感观是很不错的,身处官场,各自都有立场,只要不危害朝廷,不危害百姓就行。
因此海瑞心里对张子明是没有偏见的。
“你我三人,朝夕相处,在这定海县的漩涡中,并肩而战,本就是亲近之人……”说着,海瑞语气也无比认真,道:“自无不可!”
“呵!”听到海瑞允许自己以‘刚峰’称呼他,张子明突然笑了。他没想到,得到海瑞的认同,竟是件如此值得开心的事。
也是在这一刻,让他更加坚定,并确信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既然海瑞认可了他这个朋友,那么为了朋友,他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给海瑞。
很快张子明脸上的笑容收敛,面容一肃,凝视着海瑞,车厢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王用汲张了张口,看着张子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只是拳头也暗暗攥紧。
“哒、哒、哒。”雨势突然大了起来,敲打在车厢顶部,发出密集的声音,也衬托的车厢里的气氛,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海瑞跟王用汲都意识到,张子明或许知道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一些事情。
许久后,张子明却是突然说了一句让海瑞跟王用汲,都猝不及防的话。
“刚峰,你投靠国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