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流光不在片场,饰演晏朝望(舟来)的郑司周是中午来的。程谙意对他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所签约的公司在娱乐圈里很有名。
在全体人员休息了一会儿后,剧组便就要拍摄之前跳过的那几个片段了。
由远及近的大场景,从玉笙气势汹汹赶来的街巷,镜头慢慢地晃,推近到“春风戏园”的牌匾。戏曲声与观众发出的杂音,从小到大,随着不速之客的脚步声匆匆,大厅全景呈现眼前。
姚落露站在戏台上,一如既往,他将从前曾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曲子新唱。
……
于是,镜头拍摄到群演殴打姚落露,拍摄到玉笙提着衣摆登上台。
玉笙愤愤:“姚落露,你就下去吧。”
可他说出来的话又极轻,仿佛是气急了咬着牙,声音方从齿间溢出。
姚落露虽然被打,但还是有人在护着的。现在,玉笙带来的下人已和其他人打成一团。戏台中心处,只剩下了玉笙和姚落露两个人。
玉笙欲伸脚去踢,却踢了个空。
姚落露死死抓住玉笙的手,他没能爬起来,反把玉笙拉倒在地。
这和剧本里写得不一样,叶徐行也没喊“卡”。
两人拉扯之间,程谙意的手被迫往上,同时衣袖被扯落,他的手臂上出现了没被粉底完全遮掩住的青紫色伤痕。
全场错愕,他们像是发现了一个秘密。哦不,是证据。
这一幕,苏辞韫是背对镜头的,因而不会被拍到面部表情。
可程谙意的丝毫情绪都会被记录下来。
程谙意此时能看到苏辞韫眼底得逞的笑意,他有一瞬间的出戏。可他又觉得,如果自己能够早点拍完戏份,早点杀青离开剧组也好。
全场工作人员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导演发怒然后自己被殃及。和叶导工作久了的人都会知道,叶徐行十分厌恶潜规则一事。
工作人员们已经感觉到了夏日里的低气压,心里哇凉一片,他们在等导演说暂停,在等……
等等,叶导俨然还是一派认真的模样,丝毫没受到影响。
程谙意诧异片刻,很快就再次进入了状态之中,突然他就觉得自己真是玉笙了。
霎时间,程谙意淡淡一笑,轻扯嘴角。
他问:“怎么?你也羡慕宁绥侯府世子的身份吗?羡慕这常长常新的伤痕吗?姚落露,你也会有的。”
玉笙发完了疯,以一种疯狂到极致后的平静状态,紧紧盯着姚落露。眼眸中古井无波,却含浅笑,似憎似怒,似喜似嘲。
难怪那天叶清听会说程谙意“可惜了”。
叶徐行能懂,叶清听是在可惜剧本里玉笙被删去的一些戏份。
为了更凸显主角,以及控制全剧的时长,不重要配角的戏份会删减,有些配角会直接删去。而被删减戏份的一些角色,演绎出来了,极有可能让观众完全误解。
就比如,《地上霜》原小说中,作者对玉笙的描写就十分隐晦,他与姚落露的关系引人遐想。而现在剧本中所保留的戏份,在很大程度上只把玉笙塑造成了一个在腐朽朝代下骄纵的小公子。他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享受荣华富贵,他明已锦衣玉食,却对处在水深火热的百姓毫无同理心。
玉笙就是姚落露的对照组,他们两人,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濯濯青莲。
当时,叶清听在看到程谙意的表现后,是觉得他有潜力能够把玉笙的多面演绎出来的。
叶徐行曾和叶清听彻夜讨论剧本,自然懂得将亡王朝下玉笙在宁绥侯府的不容易。
如今,叶徐行却真的仿佛看到了那个玉笙。
这段临场发挥虽好,但保险起见,叶徐行还是让他们按照原剧本演了多遍。在拍完之后,他也没有多问程谙意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拍完这一幕后,今天下午程谙意就没有要拍摄的内容了。
他静静走到一旁,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演员拍戏,身上有伤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有人愿意多想,那也怪不得当事人。
程谙意要卸妆了,一边的工作人员还在窃窃私语。化妆师在帮忙卸妆时更是明面上的不给好脸色。
叶徐行还在导戏,苏辞韫和郑司周留在了原地。
在离拍戏现场远、离程谙意近的地方,不乏好多人悄悄偷看程谙意。
“这下所有人都看见了,是证据确凿了吧。程谙意,他真的被人包养了啊。”
“是真的吧,我一直都有听说这个瓜,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看到真的。这金主,玩得真花啊,那痕迹也太重了吧。嘶,我看着都疼啊。”
“小小,你心疼他干什么,人家可是你情我愿,这样拿的钱可比我们辛辛苦苦工作赚的钱要多多了。”
“可我这两天……嗯,其实看到他真人,我觉得他人还挺好的吧,不太像网上说的那样。我之前上楼梯就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臂和膝盖也是这种青紫色,说不定他只是单纯地跌到了呢。”
“别,你可别太单纯了。娱乐圈里的瓜十有九真,我看他就是被金主给折腾的。”
“哎,你们快别说了,他……好像看过来了,小心他和导演告状啊。”
这些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飘入程谙意的耳中。
他就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
***
就在程谙意收拾好了所有,打算离开的时候,苏辞韫居然在门口等着他。
“谙意,陈哥想联系你却联系不上,所以就让我来找你了。你能跟我来一下吗?”
尤其是刚拍完了戏,苏辞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真是我见犹怜。可他一开口就说着让旁人容易多想的话。
联系不上,是说程谙意人糊却脾气大。
联系不上程谙意了立马找苏辞韫,是说他苏辞韫人好咯。同时也在点明,程谙意的经纪人有急事要找他,这不得坐实了他被金主包养的事实。
“可以。”程谙意看到旁人满脸吃瓜的表情,不想留在原地,答得干脆,“我昨天也想联系陈哥来着,但没联系上。看来我们的空闲时间完全不重合。”
说完,他就跟着苏辞韫来到了另一间无人的空屋子里。
一合上门,程谙意就听到苏辞韫问自己。
“程谙意,你猜陈哥真的有找你吗?”
“这重要吗?”反正他都是“放养”状态了。
“你还真变了,变得喜欢怼人了啊。你以前不是喜欢一声不吭的吗?哼,我还真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觉得委屈呢?”
苏辞韫仍在说些有的没的,程谙意只想让他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全都说完。
“苏辞韫,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啊,我直说。陈哥是真的要找你,马上的事。你可以猜猜,他为什么要找你呢?”
“不猜。”程谙意翻完了手机上能联系人的app,果然陈晓伟并没有联络自己,“你不说我就要走了。”他抬头直视着苏辞韫。
也许是这副不畏的模样掀开了苏辞韫一直维护的假面,他的心情再也掩藏不住。
“程谙意,你知不知道你违约了?我已经把你违反约定的事情告诉给了公司,陈晓伟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你就等着吧!”苏辞韫压低着声音。
程谙意冷静道:“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今天下午拍唱戏那段的时候,谁允许你唱好了呀?你唱好了,那就是违约。”
“你忘了你答应过公司什么了吗?你答应过公司,你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衬托出我。你现在能接下这部戏的前提也是,你答应了公司在拍戏时要ng无数次。那你现在在干嘛呢,过河拆桥,有了演戏的机会,就毁约是吧。”
“你拍得那么顺利,天天一条过一条过的。看我昨天下午拍了无数次,你心里很爽是吧。还一直等到所有戏都拍完了,人才肯走。程谙意,你就是想等着看我的笑话是吧,我告诉你,我不会是笑话,成为笑话的人只能是你。”
苏辞韫的话密得让程谙意难以打断。
“还有戏曲,凭什么我提前练了那么久,要拍一遍又一遍的。”苏辞韫越说越激动,如方才拍戏时那般,再度抓上了程谙意的手臂,“程谙意,你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以前根本就没那个钱。你到底什么时候学过唱戏了啊,你怎么就不能把它唱烂了呢?”
说着,苏辞韫便越抓越紧。
伤痕处隐隐作痛,程谙意当即用另一只手去掰开苏辞韫青筋暴起的手。
但,如果仅是说这段唱戏曲的部分,那程谙意还真算不上违约。
公司要求程谙意表现得差,但他唱戏的确不好。再说,程谙意其实也没有答应公司,公司和他说的那天,他沉默了。
可在公司看来,沉默即默认。并且公司早在通知他之前,就在想着要不要模仿他的字迹签演戏合约。反正最后无论是谁签字,程谙意都是要去演的,他这才自己签了。
“首先,角色需要,在戏中‘我’学习戏曲的时间短暂,玉笙是唱不好戏的。所以导演对我基本功的要求不会比对你的要求高,这点你要认同。”不知道苏辞韫到底使了多少劲,程谙意只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挣脱。
见状,苏辞韫又用空的那只手按住了程谙意掰自己手的手,他完完全全冷下了脸。
“你撒谎,你当我没看见没听见吗?你当时的那个笑容……对,就是那个笑!”
那笑,像是在绝望沼泽中开出的花,美得太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了。
“程谙意,你该不会是想勾引男人吧。你想勾引谁?”苏辞韫仿佛一下子就想通了什么,“付流光?还是……”
他迟疑了,手上的力也卸了些,程谙意趁机立马将双手收回,并往后退。
苏辞韫盯着程谙意看,像是要看破他“肮脏不堪”的内心似的:“还是叶徐行?”
苏辞韫本就是想让程谙意来衬托自己的,但昨天他出了丑而程谙意没有,他就按捺不住了。他知道叶徐行一向讨厌潜规则,所以当他从程谙意室友那边得知到程谙意的身上有伤痕的时候,苏辞韫就计划着在拍玉笙推姚落露那一场戏时,他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程谙意的伤。他以为这样做,程谙意就能被赶出剧组了,却没想到导演压根儿没在意。
因此,他这才在此时想到了叶导,不禁怀疑起他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一腿。
“我没有。”程谙意依旧神色冷淡,“你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苏辞韫不甘心。他想,自己一定要在程谙意离开剧组前做点什么。
于是,苏辞韫突然张开双臂,挡在了程谙意的身前。
程谙意离不开,他真的对苏辞韫的某些臆想和行为感到无奈。
苏辞韫做什么都要同自己比较,又什么都要争过自己。他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幼稚孩童,有着出奇的争强好胜心。
可程谙意没想和他这样比那样争,他只想认真生活,拥有简单的快乐。
“苏小少爷,你能不能让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