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脱啊。
初晨。
腊月寒意与朝阳一同洒进窗里。
沈苍抱臂倚在窗边, 听村子里晨起的热闹。
他住的地方是独栋独院简装式木质结构单层别墅,优点是周围只有他一户,没有邻里纠纷, 而且地势偏高, 几乎能看到半个村子的风景。
不远处, 依山傍水, 空气尤其清新, 称得上度假胜地。
失去记忆已经两天。
这两天内, 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热情,显然按理来说, 他在这里至少已经生活许久, 才会被这么多人熟识。
但他对这里没有丝毫归属感,只觉得格格不入。
沈苍垂眸。
微风掀起窗下桌面的药经, 纸页正哗啦作响。
作为一个医生, 他可以说很尽职, 失忆都没忘记病症、药理。
但冥冥中,他的职业好像也与此无关。
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意外, 他自行诊断,的确没有能引发失忆的伤势。
这几天查遍典籍, 也没有任何一例病症与他相仿。治无可治。
他只是一觉醒来, 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沈苍。”
沈苍回头。
江云渡淡淡道:“冷。”
沈苍看着江云渡。
他已经走过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没有半个地方能对他触动,让他回忆起任何蛛丝马迹。除了这一个例外。
江叶青。
这个名字, 这个人说话的神情、甚至语气, 有时都让他莫名熟悉。
即便如此, 他仍然记不起过往的一星半点。
“沈苍?”
“嗯。”沈苍随手合上半扇窗, 转身走向门外, “你的药应该好了。”
江云渡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不忙碌时,沈苍独自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能猜到原因,但没有记忆,对沈苍利大于弊,他不打算点破。
江云渡掀了被子,生疏地穿上沈苍为他准备的冬衣,也走向门外。
沈苍端着还冒热气的药碗走进堂屋,见他出来,干脆把药碗放在桌上。
相比较而言,江云渡其实更像是失去记忆的人。
这两天观察下来,江云渡好像连吃饭睡觉都不太熟悉。筷子握得不准,衣服穿不利索,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懂卧床休养,第一天算勉强听话,第二天就不自觉下床。
如果不是他在吃药方面没有问题,沈苍很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痊愈。
江云渡扫过桌上形只影单的药碗,又抬眸看向沈苍。
沈苍和他对视一眼,才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于是转脚去柜子里拿了一碟中药伴侣。
回身把蜜饯放在药碗旁,沈苍关柜门时看到所剩无多的库存,再看看钱袋。
看来就算失忆,还是要赚钱养家。
他正想着,听到院外远远就传来敲锣打鼓的嘈杂声。
“沈大夫!”“沈大夫在吗!”
沈苍走向门外,看到院门外一行人浩浩荡荡涌了进来。
几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女喜气洋洋地走在当先,看到沈苍,回头对大家喊:“我就说沈大夫这个时候一定在家,快进来!”
之后才是两个人抬着箱子进来,另有一队人吹吹打打。
跟着看热闹的村民走在最后,见院子里没空落脚,都站在院墙外往里探头。
“老刘头呢!”一人喊着,忙伸手把人群分开,“别拦着啦,让正主出来说话!”
沈苍这才看见,一对四五十岁的老夫妻和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走过来。
青年二十岁上下,可能被这个场面吓住,一路没有抬头,大概性格内敛。
三人还没走到,老刘头就激动地对沈苍说:“多亏了沈大夫圣手仁心,才从鬼门关拉回我儿武阳一命!前两日武阳还不能下地,不敢叨扰沈大夫,今日我一家三口特来叩谢您的大恩大德!”
沈苍忙抬手拦住这一跪:“不用了,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老刘头感动地不能自已,见他不受,哪里肯依,直接推了青年一把:“沈大夫不肯受我夫妻一拜,武阳这一拜,请沈大夫莫再推辞!”
沈苍也来不及推辞。
青年被老刘头突如其来这一掌推得往前踉跄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沈苍面前,额头撞在地面,磕得眼冒金星,让本就不够健壮的身体雪上加霜。
院里院外一众人都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要不是沈大夫,刘武阳就不行了,的确该跪。”
青年脸色僵硬着从地上爬起来,咳了两声,面色更苍白几分,只有额前磕出一片红痕。
老刘头又往后招手,两人立刻抬着箱子过来。
沈苍看到箱子里装满的粮食,正色道:“这个我不能收。”
寒冬腊月,何况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年关,正是缺粮的时候。
老刘头还要说什么,沈苍只笑了笑:“抬回去吧。”
院外众人还起哄让沈苍收下,听他这么说,也纷纷收了音。
老刘头只好叹了口气,又抬手拍了拍青年肩膀:“武阳,还不说点什么谢沈大夫!”
青年顿了顿,向前一步,正要拱手行礼,不料方才重重跪地的膝盖一软,左脚绊了右脚,又扑通跪在沈苍面前。
沈苍往后一步避开他突然扑来的双臂,看到他跪下,才看出他又在行大礼。
院外传来细碎的议论。
“想不到刘武阳平时病殃殃的,倒是个知恩的好小子!”
“没错,跪得这么利落,可见对沈大夫有多敬重!”
“……”青年第二次从地上爬起来,看向沈苍,“多谢沈大夫救命之恩……”
他说着,表情越僵硬,身上却微微一晃,一副随时可能昏倒的模样。
刘氏担心地扶住他:“武阳,你没事吧?”
青年顺势咳起来,对沈苍道:“沈大夫放心,我没事。”
沈苍示意两人把青年扶到一旁坐下,推起他的袖口,搭脉听诊。
院子里渐渐静下来。
许久,老刘头忍不住问:“沈大夫,武阳怎么样?”
沈苍眸光微动,才收手道:“状态不错。”
这个刘武阳脉若游丝,单论脉象,已经是该料理后事的阶段,就算清醒,基本上不可能像此时此刻行动自如。
他反复确认过,不会出错。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刘武阳异于常人。
可惜他没有记忆,否则还能根据刘武阳的病史推测病因。
想到这,沈苍看向老刘头:“我给他开的药还有吗?”
“有!”老刘头说,“还有两天的量呢!”
沈苍说:“下午我再去你家里给他把一次脉,根据情况定他用不用换药。”
老刘头感动地握紧他的手:“多谢沈大夫!”
青年也低头道:“多谢沈大夫……”
“不客气。”沈苍说,“好了,都回去吧。”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院子里终于恢复清净,他才抬手捏了捏鼻梁,转身回到屋内。
桌上的药碗已经空了。
装着蜜饯的瓷碟也空空如也。
沈苍轻笑,对里间道:“我去山上采药,中午回来。”
“嗯。”
听到回音,沈苍在药房里找到采药的工具,出门上山。
还要多谢他失忆以前的好习惯,山上各个药材产出的地点都明明白白被记录在纸上,不需要他太费心力去找。
回程他顺便买了午饭,吃完,还没帮江云渡换药,就听到门外传来刘武阳的声音。
“沈大夫……请问在吗?”
“等我一会。”沈苍把药罐放回床上,对江云渡说完,起身走向门外。
长相清秀的青年站在门边。
这次没有人群跟在身旁,他看起来大胆一些,不过看了沈苍一眼,他又低下头,盯着手里拎着的药包。
“不敢让沈大夫劳烦一趟。”他说,“这是沈大夫的药,爹娘让我带来给沈大夫看一看。”
坡上风大,沈苍抬手对他微招:“进来吧。”
青年僵硬地咳了咳,步履虚弱地走到沈苍身旁,递药时好像手抖,药包“啪”地摔落地上,他忙弯腰去捡。
沈苍抬手扶他一把,他站不稳似的,一头撞向沈苍。
不被察觉的掌下,剪刀尖锐的锋芒在冬日下泛着森冷的光,悄然抵在沈苍腰间。只需用力,便可神不知——
“沈苍。”
这声音太过耳熟。
青年下意识转脸。
看到窗内那张永生难忘的脸,他双手一抖,赶紧收回剪刀,慌乱间正要后退,该死的膝盖忽然又是一软,让他直直软进沈苍怀里。
沈苍这次看出他不是又要行大礼,扣住他的手臂,带了他一步,帮他站稳。
青年倏地闷哼一声,嘴唇颤抖,脸色白得发光。
听到他嗓子里发出的这声疑似哀鸣的动静,沈苍低头看他一眼,却看到他腰间晕染的血迹。
“你受伤了?”
青年咬了咬嘴唇,绝望地说:“我怕沈大夫拆药麻烦,特意从家里带来一把剪刀,好像……”
……正插在他自己的腰上。
沈苍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青年这次咳得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虚弱地说,“给沈大夫添麻烦了……”
沈苍扶他到堂屋坐下,随口道:“把衣服脱了。”
青年抬手按在腰带上,听到一旁门帘晃动,转眼看过去,正对上江云渡冷厉沉黑的双眼。
青年瞳孔紧缩。
他咽了咽口水,立刻回过脸,盯着盆里的热水僵坐在原地,一口气没喘匀,咳得撕心裂肺,在咳声中挣扎着说:“沈大夫……我……下次再来……”
江云渡缓步走到两人身前。
如此巨大的阴影盖在身前,不及他心中千万分之一。
“不行,你的伤需要尽快包扎。”沈苍把热水端过来,见他一动不动,“脱啊。”
“…………”青年的手,微微颤抖,“我……”
他不敢脱啊!
不是说沈大夫独居吗?
可为何这位煞神也在??
第 62 章 我们一定前世有缘,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千戟僵坐在桌边, 死死按住腰带,隐约听到心跳声在耳边敲敲打打,是催促他尽快离开此地的鸣钟。
寄魔丹足以使他魂体暂存。
进入轮回镜, 发觉帝君前世竟在凡间, 他本以为终可达成君上嘱托, 将帝君斩杀于此。
帝君尚不知晓他也入轮回, 此番优势尽占, 是他大展身手的最好时机!
但他忘了。
帝君身在凡间失去修为。他也一样。
千戟干声咳了咳。
不得已附身到这具身体时, 他已看出这具身体的潜力。那就是没有潜力。
这个名叫刘武阳的凡人,自小久卧病榻, 手无缚鸡之力, 他又是在刘武阳临终之际才到,若让身体恢复, 还需他本命魔气。
他不能如此冒失。
幸而帝君前世是凡间大夫, 他身体孱弱, 反而易于接近。
他上午来时已观察过周围环境。
“沈大夫”独居,在这样偏僻的山坡院中将人斩杀, 并非难事,也不会被发现, 便于他隐藏身份, 等待与另一位交手。
不想仅仅半天功夫,另一位帝君也到了。
他早该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此外, 穿越轮回镜, 他不仅修为尽失, 魂体也受削弱, 否则也不会沦落至夺舍将死之人, 如今即便事成,他仍需时间休养,才能脱离肉身,更无力气冲出轮回镜封印。
绝不能暴露踪迹。
依君上所言,哪怕帝君,于轮回镜中身死亦遭反噬,遑论是他。
千戟的头越低了。
“不必劳烦沈大夫……”
沈苍只当他性格内向。
但外伤必须处理,尤其对方大病初愈,更不能放任不管。
见千戟要走,沈苍正要抬手,一旁江云渡的手忽然落在千戟肩上。
千戟半个肩膀险些麻了,又瘫坐回去。
“脱。”
冷漠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千戟没敢反驳,连忙解开腰带,掀开布料,露出伤口。
他知道不是错觉。
抛去交手时不谈,这两位不论轮回前后,对他的态度都天差地别。
沈苍还很平常。
这位江叶青,看他的眼神则总像看着一个死人,让他打从心底里泛起凉意。
尽管江叶青的长相在轮回内外并不相同。
可眼前这张脸,却更让他有不愿回忆的熟悉。这才是帝君的脸。
何况还有这熟悉的眼神。
以这位的性格,他毫不怀疑这眼神终有一日会变为真正的杀意。
他只是不明白。
帝君没有直接动手,说明他还未暴露,他此时的伪装与碧云天时又有不同,这相同的杀意又从何而来?
难道他总在未察觉时便已得罪帝君?
千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方温热白布“啪”地铺盖在脸上。
“他自己会擦。”
“……”千戟沉默地从脸上抓下白布,艰难低头擦拭着伤口,时不时低咳两声,是这具身体留下的病根。
沈苍看向江云渡:“他是病人,你要学会耐心一点。”
闻言,江云渡下颚倏然冷硬,转身出门。
“沈大夫,我自己来就好!”千戟忙从桌上拿起药膏,想站起来,手在桌边撑起一瞬,又坐了下去,“您与您的朋友千万不要为我伤了和气。”
和帝君同处一室,他的腿至今还软着。
沈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转身走向门外。
江云渡正在院中树下。
挺拔的背影在寒风中伫立,只有衣袂猎猎作响。
“旧伤未愈,你还想再添新伤吗。”
身后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江云渡没有理会。
沈苍失笑,取过臂弯披风,搭在他肩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久未听到后音,江云渡扫过肩侧,转眼看他。
沈苍走到他身旁,和他对视,才道:“你真的很小气。”
江云渡脸色发黑:“你——”
“开玩笑的。”沈苍笑着按住他的手,看着他收回视线,补充一句,“我知道我一定说过无数遍了。”
江云渡沉脸挣开他的手。
“好了。”沈苍抬手示意,轻咳一声,忍下笑意,“到此为止,不开玩笑。”
江云渡冷眼看他。
沈苍说:“现在换作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江云渡道:“没有为什么。”
沈苍说:“保持心情愉快也是治病的一部分,有什么心事,我随时都在。”
江云渡凝眸未语。
“因为刘武阳?”沈苍问,“你不喜欢他?”
江云渡终于看向他。
沈苍挑眉:“怎么?”
江云渡冷声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苍说:“看出来什么?”
江云渡五指微拢。
看不出来刘武阳可疑,或许对他心怀不轨。
然而对上沈苍的视线,这句话最终没有出口。
不论前世今生,沈苍始终如一,他本性纯善,却不该随意轻信。
然他此刻没有记忆,不属于任何一次轮回,待此间事毕,如今的对话、发生的一切他都不会记得。
也许让他亲身经历,会更有助益。
何况原本也没有证据。
在沈苍心中,刘武阳只是一个病人。
“没什么。”江云渡收回视线。
“等等。”沈苍还没开口,看到刘武阳从堂屋捂着腰出来,对江云渡说完,他先回去给对方把脉看诊。
脉象和上午没有区别。
他再打开刘武阳带来的药包,一一看过药材,心中不由微动。
“沈大夫?”千戟忐忑地看他,“我能走了吗?”
两位帝君齐聚,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来时的计策也已付诸东流,他须回去另作筹谋,再来行事。
沈苍才看向他:“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千戟摇头:“没有。”
沈苍说:“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千戟更毅然地摇头:“不必了,多谢沈大夫挂心。”
他执意要走,沈苍没有留他,送他出门后,又和江云渡一起回到堂屋。
药包还在桌上。
沈苍抬指翻看片刻,不经意转眼就和江云渡对视,顿了顿:“有事?”
“没有。”江云渡语气听起来平淡如初,“换药不急。”
沈苍才记起这件事:“抱歉,是——”
他点了点桌面,又记起江云渡对刘武阳的不喜,想必不会对相关话题感兴趣,转而说,“没什么,走吧,去卧室。”
他只是有些奇怪。
提出看刘武阳的药,他原本是想从药方反推出刘武阳的病情。
但这副药方,实际上是安神止痛的临终关怀,可想而知刘武阳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可病人现在即便算不上生龙活虎,也至少能独自出门,连拐都不用。
仅仅两天就有这么大的转变,他不确定刘武阳痊愈的原因,唯独确定不会跟他开的药有关。
江云渡看他一眼,走到卧室床边。
沈苍随手合上门窗,挑了挑炭火:“坐下。”
江云渡褪下外袍上衣,露出半结痂的累累伤痕。
沈苍洗了手,拿药膏帮他涂抹。
江云渡薄唇微抿,视线一直落在一旁床尾,不去感受在腰腹游走的指腹。
“放松。”沈苍手掌按在他紧绷的腹前,“冷?”
江云渡手掌愈紧,不自觉往后,但身下就是床榻,避无可避。
沈苍没抬头,继续帮他包扎后,才道:“好了。裤子。”
江云渡起身,动作间掌心一块玉石滑落,正摔在沈苍脚上。
沈苍矮身捡起,看到这半块玉璧的式样,左右翻看几遍,才递给江云渡:“这块玉佩,你的?”
江云渡抬手接过:“嗯。”
沈苍又看着玉璧良久,忽然放下药瓶,转身到窗边桌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锦盒。
锦盒只有半个巴掌大。
沈苍和江云渡对视过,才打开盒盖。
里面是半块一模一样的玉璧。
江云渡微怔。
他往前两步,看向盒内的玉璧,再抬眸看向沈苍:“你记得它的来历?”
沈苍敛眸片刻,才笑了笑:“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怎么会记得它的来历。”
对见到的东西有印象,他原以为是记忆恢复的征兆,但仔细回想,脑海里依旧一片空荡。
江云渡的手在锦盒上停顿稍许,只道:“从未见你戴过。”
从未?
沈苍又看他一眼。
江云渡从没说过他们之间怎么熟识,不过从他话里偶尔透露的信息,和他身上浓重的熟悉,可以猜到他们之前绝不陌生。
还有这对玉佩。
沈苍看着江云渡把玉佩合二为一,裂口严丝合缝。
江云渡微蹙着眉。
“一块玉佩分成两半。”沈苍轻笑,“如果你是女人,我们一定前世有缘,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莫名灼热的异样忽从江云渡心间重重擦过。
他握紧掌中生平首次复原的玉璧,看向沈苍。
为何沈苍从未戴过此玉。
为何沈苍和他共有此玉。
沈苍看出他神情变化,笑意微敛:“怎么,你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江云渡回神,沉声道:“我自然知晓。”
沈苍说:“简单说说?”
江云渡道:“与你无关。”
沈苍从他手里拿回半块:“江叶青,你知道这块玉有我一半吧?”
江云渡转身回到床边:“总之与你无关。”
沈苍和他一起上前:“一包蜜饯?”
江云渡无动于衷。
“两包。”沈苍说,“不能再多了,我们剩的钱只够买两包。”
江云渡转眼看他,仍然没有松口:“不行。”
这次态度这么坚定?
念头闪过,沈苍不清楚这句话里的这次从何而来,但江云渡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晰明了。
“三包。”沈苍正色道,“怎么样?”
江云渡面无表情:“你哪来的钱?”
沈苍说:“先说成不成交。”
江云渡蹙眉。
沈苍追加一句:“我要提醒你,家里已经没库存了。”
江云渡没有开口。
良久。
换过伤药,煎药途中。
江云渡悄然出现在药房门口。
沈苍看一眼堂屋没关好的药柜,唇边笑意轻浅,意有所指:“交易今天有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3 章 这是你欠我的。
下午。
沈苍从西市回来, 进门看到江云渡坐在桌边,桌面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他没去注意, 正看手里的玉佩。
据江云渡亲口叙述, 这玉自他记事起就是断的, 属于祖传。
至于另一块, 他不打算解释。
因为他同意的交易内容只是说出“它”的来历, 而不是“它们”的来历。纯属利用文字漏洞坑蒙拐骗。
“喝药。”
江云渡抬眸看过来。
沈苍把纸包放在桌上。
最后的成交价是三包蜜饯, 他在江云渡喝药之前预付一包,剩下两包还要分期付款, 无疑让他背了一笔巨额债务。
不过既然江云渡的玉佩是祖传, 他的玉佩年代相同,来历应该也不会相差太远。
沈苍想了想, 直言问:“江叶青, 在我失忆之前,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江云渡动作微顿。
脑海有沈苍曾经说过的两个字一闪而过,他把空碗放下, 淡声道:“朋友。”
沈苍又问:“什么样的朋友?”
和江云渡有一样的玉佩,说明他和江云渡的关系要比他预料中更亲近一些。
世交?
如果知道的更多, 说不定能让他记起一些过往。
江云渡从桌边起身, 看他一眼:“普通朋友。”
沈苍说:“不可能。”
他的话不作犹豫,如此笃定。
江云渡心间微动,反问:“为何不可能?”
沈苍说:“我不可能让普通朋友在我这白吃白住这么久。”
“……”江云渡沉下脸, 划过心间的情绪荡然无存, “我从不白吃白住。”
沈苍上下打量着他:“这么说, 你也是大夫?”
江云渡还没开口, 门外传来老刘头的高喊。
“沈大夫!”老刘头喊着, 在院外看到沈苍身影,忙一路跑进来,“沈大夫,不好了,我儿回去之后就身体不适,躺到现在,嘴里只说冷,沈大夫,请你到家里来帮他瞧瞧病吧!!”
“先别急。”沈苍从药柜旁取过药箱,正要让江云渡回床上休息,却见他也举步出门,意思明显,“你要和我一起?”
江云渡道:“嗯。”
老刘头这才注意到门内还有一个人,不由问:“这位是?”
沈苍看过他的反应,才按之前的说法简单介绍:“一个远房亲戚。”
刘武阳是他失忆之前的病人,从药方来看,情况凶险,作为家人,对方几次三番来这里请他出诊,如果连这家人都不认识江云渡,那村子里其他人认识江云渡的概率几乎为零。
只是这样一来,他之前的猜测就有些站不住脚。
邻里乡亲都不认识他的“朋友”。
难道他不是本地户口?
“沈大夫?”
人命关天,沈苍没再细想:“走吧。”
他看了看江云渡,落后一步提醒,“你的伤还没好,最好留在家里静养。”
江云渡道:“我有分寸。”
斩断情丝之前,他不会让沈苍出事。
刘武阳身上疑点颇多,沈苍如今情况特殊,不可独自前往。
待他与沈苍离开,此生轮回恢复如初,以沈苍天性,自有察觉。
沈苍只好说:“哪里不舒服,提前告诉我,不要强忍。”
江云渡转眼,不期然和他对视,又收回视线,只道:“嗯。”
沈苍才快走两步,一路询问病人病情。
老刘头不敢隐瞒,短短路程,说得额头见汗。
沈苍从他细碎的描述里分辨着重要信息。
刘武阳回家后就一直喊冷,有可能是受外伤后失血的并发症,想到刘武阳大病初愈,的确需要诸事小心。
来到刘家,沈苍在老刘头带路下直接去了刘武阳的房间。
对方躺在床上,见到沈苍,正要打招呼,一眼看到在沈苍身后进来的江云渡,滑到舌尖的话卡在齿内,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沈苍走到床边:“手。”
千戟把手伸到被子外。
沈苍搭在他腕上,垂眸听脉。
千戟半张脸被掖进被子里,另一只手里掐着的银针扣在掌心,迟迟不敢动作。
原以为请帝君出诊,可以暂时让两人分离,也好方便他出手,没想到这两位还是形影不离,不给他丝毫时机。
莫非帝君已识破他真身,才对他如此防备?
这个想法完整从脑海划过,千戟的脸埋得更深了。
在凡间待得时日愈久,他也沾染了凡人无知自大的恶习。
若帝君识破他真身,哪里还有他揣测的余地。
“静心。”
千戟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对上沈苍的双眼,心脏猛地一跳,忙闭目平复。
良久。
沈苍接过刘氏递来的手帕擦过手,问了他几句。
千戟一一小心作答。
两位帝君同在,他今日计划又难实施,只想尽早将帝君打发,另寻他法。
说完,他看到沈苍从药箱里取出一套用具。
老刘头还没问。
沈苍把东西放在一旁桌上,随手展开。
一套银针插在针套里,在自然光下闪烁着尖利的光泽。
千戟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忙说:“沈大夫,我好多了……”
“住口!”老刘头怒道,“沈大夫为你治病,哪有你插话的份!”
刘氏也劝:“武阳别怕,沈大夫针灸的功夫很厉害,娘的腿疾就是被这针治好的!”
说完想起什么,“沈大夫,针还够吗?我治腿的那两根还在呢!”
“够了。”沈苍说,“帮他把上衣解开。”
千戟还没来得及挣扎,被子就被老刘头一把掀开,刘氏把他压在床上,严格执行医嘱。
沈苍洗了手,拿针在烛火下消过毒,走到床边,抬手按在穴道旁:“放松。”
千戟四肢颤抖,绷得更紧了。
他强忍着从未体会过的凡间寒冷,无神望着床帐,不知第多少次刺痛过后,忽然听到沈苍的声音。
“嗯?”
他又下意识看过去,见沈苍从床上捡起一根银针,眼皮狂跳:“……沈大夫……不——”
“混账!”老刘头不满地打断他,“沈大夫不辞辛苦为你施针,你今天怎么这么无礼!”
“没事。”沈苍说完,回手再把这根银针重新消毒一遍,才扎进千戟穴道。
“……”千戟的脸色隐隐绿了。
这根针蘸满剧毒,他本想对付沈苍,方才被强迫脱衣时才藏在一旁,不想却被沈苍发现。
被该死的凡人按住手脚,他动弹不得,只能抬头眼睁睁看着银针没入。
已无力回天,他直直倒回床上。
听到动静,沈苍转眼看他:“怎么了?”
“……”千戟咽下心中的苦泪,坚强摇头,“我没事……”
事情已然如此。
他为今能做的,只有隐瞒。
绝不可让帝君发现端倪。
等沈苍收针,他直觉毒性发作,却不敢在帝君眼下施展本命魔气,勉强爬到床边偷来沾毒的针,又躺回被子里。
捂不暖的冷意流遍全身。
千戟青着脸瑟瑟发抖。
老刘头说:“还不多谢沈大夫!”
千戟咽下一口腥甜,低声下气:“多谢沈大夫……”
刘氏补充:“还有哪里不好,趁沈大夫还在,赶紧都说出来。”
千戟又摇头:“哪里都好,无需再医了……”
他并非质疑帝君医术。
但再这么医下去,他还来不及报答君上,命早已没了……
沈苍写了一副药方留在桌上:“剩的药可以喝完,之后再抓新药,他情况很好,只用安心静养,不必担心。”
老刘头满口答应,忙给他诊金。
沈苍不记得行情,只拿了一半:“留一半买药吧。”
夫妻两个感动不已,千恩万谢地送他出了门。
回去的路上,沈苍顺路带江云渡去了一趟东市,提前备好晚饭。
江云渡沿途听着见到的每一个人和沈苍打招呼,不由转脸看他。
身处凡间,沈苍浑然没有过往记忆,却仍然如鱼得水。
无人看出他如今困扰,他也从不向人吐露心声。
唯独这几日他不时出神,才显露他果然在意。
江云渡摩挲着掌中玉石。
但关乎情劫,沈苍不该留有此间任何回忆。
“有心事?”
江云渡五指稍拢,才道:“没有。”
沈苍也没追问,转而对他示意路旁的摊铺:“想吃什么?”
江云渡道:“你定吧。”
沈苍正要去买两个馒头,走出两步,见江云渡还在原地,于是顺他视线看过去。
新出锅的甜糕满香扑鼻。
蒸笼后的店家正站在浓浓热气里吆喝叫卖。
“想吃?”
江云渡淡声道:“这是你欠我的。”
沈苍说:“我欠你的是蜜饯。”
江云渡看向他。
沈苍无奈:“好吧。”
他和江云渡走到甜糕的摊位旁,刚给过钱,一圈半大孩子呼啦围了过来。
江云渡站在孩子堆里,一个家长远远就偷偷看他。
身形挺拔,气质矜贵,怎么看都不像村子里的人,再走近看到他的长相,来人忍不住上前搭话:“公子好面生,也是来给孩子买糖吃?”
沈苍轻笑一声。
见江云渡看过来,他举拳挡在唇前作势清咳,抬手接过店家打包好的纸包。
来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沈大夫也在?”
没说两句,孩子就拉着他走向摊位,他忙告罪几句,走了过去。
沈苍对他示意,和江云渡一起离开。
“还想吃什么?”
江云渡面无表情,拎着糕点径直离开。
沈苍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继续买了晚饭,到东市尽头,远远就见熟悉的背影还等在原地。
“走吧。”
地面的影子缓缓并肩,踏着西落晚霞,一齐回家。
—
次日。
清晨。
江云渡刚起身,听到院子里传来沈苍的声音。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
窗外。
脸色比上次见面更惨白的病弱青年低头站在沈苍面前。
“沈大夫……”他低声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或许唐突,我只是……太过奢望,我真的很想做你的学徒……”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4 章 报答君上的机会到了!
“学徒?”沈苍看着面前的青年。
自第一次见面到现在, 按理刘武阳的病情应该有些起色,但只从面色来看,好像不仅没有好转, 还略有加重。
昨天他施针时, 刘武阳的脸色还没有此刻这样难看。
脉象有异?
“我——”
“先过来。”沈苍打断他的话, 示意他跟到桌边坐下, “我给你把个脉。”
听到把脉两个字, 千戟脸颊有几不可察地一瞬抽动。
每次帝君为他把脉, 带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沈大夫……”
沈苍已经在他身前落座:“手。”
千戟无可奈何,咬牙伸手搭在桌面。
趁沈苍敛眸听脉的间隙, 他转眼打量着这个院落。
来之前, 他已从这具身体父母口中探听出关于“沈大夫”的一切。
一个外来的游医,四年前来到宁安村, 被一个大病的孩子绊住, 治了许久, 从此在村子里定居,一直独来独往, 除了出诊,不常与人打交道, 但医术高明, 为人仁善,医药费用总是收得很少,整个村子又有大半都被他治过病, 是以很受敬重。
如此备受尊崇的人若死于非命, 定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千戟决意来此, 正是为假意亲近, 才好虎口拔牙。
他心知出此下策必定危险重重, 可两度事败,两位帝君又不肯分离,他也不再有旁的方法,只有这一招,或可迷惑帝君,令他便宜行事。
帝君凡间住所,是他用作埋伏的最佳之地。
千戟正观察地形,视线飘向窗边,冷不丁对上窗内那双冰雪似的无情眼睛,上身猛地坐直,手腕一颤。
沈苍抬眼看他。
千戟低着头,腕间的脉搏还残留着他刚才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沈苍回头。
木窗堪堪合起最后一丝缝隙。
千戟收回手,忙说:“昨天你走之后我便好多了。”
事实是他用将近半数本命魔气,才救回这具几乎毒发身亡的身体。
早知前后有此一遭,他还不如夺舍一个健全凡人,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沈苍说:“那就好。”
从脉象看,刘武阳的情况和昨天确实没有太大差别。
“沈大夫,你会答应收我吗?”千戟又问,“若果真三生有幸,心想事成,我保证,一定全心全意,从此侍奉沈大夫左右!”
一句话说完,千戟余光看到从屋内出来的江云渡,被源自心底的本能驱使,身不由己想避让。
可凡人的血肉之躯阻碍着他的行动。
“扑通”
第三次直挺挺跪倒在沈苍面前,千戟僵着脸,低声道:“求沈大夫给我一个机会……”
他跪得太过干脆,沈苍也不好直接拒绝:“学医会很吃苦。”
千戟忙说:“弟子不怕吃苦,只怕沈大夫不要我……”
话音没落,余光又看到江云渡脸色,他赶紧低头,往一旁挪了挪。
沈苍说:“等你身体好一些,如果想法还没变,我可以教你。”
“我现在就很好!”千戟硬着头皮争取,“沈大夫无需担心,弟子会照顾好自己,不给沈大夫添麻烦!”
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苍笑道:“好,那就试试吧。”
“多谢沈大夫!”千戟面上一喜,“弟子千——”
他猛地滞住,背后前额眨眼浮起一层细汗,立刻颤声接口,“——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能找到像沈大夫这样白璧无瑕的师父!”
话落偷眼看向沈苍,见沈苍面色未变,又去看江云渡。
江云渡不知何时已然进门,面前只剩背影。
千戟才按住狂跳的心,紧紧闭眼吐了口气。
“起来吧。”
千戟双手又按在发软的膝盖,勉强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跟在沈苍身后,走进堂屋。
“认字吗。”
千戟点头:“弟子认得。”
沈苍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随手递给他:“这些书你先拿去看。”
千戟接进怀里,乖巧答应:“是,师父。”
“砰!”
沈苍转身。
江云渡喝空的药碗摔在桌上,还在打转,江云渡本人正掀帘走进卧室,背影显得凌厉如剑。
千戟抱紧怀里的书。
驱使着他的本能愈发浓重,他竭力抑制拔腿逃跑的冲动,看向沈苍:“师父还有何事交代,弟子一定照办。”
沈苍说:“不用了,去看书吧。”
千戟仍然应是:“弟子这就去。”
欲速则不达,何况是对付帝君,他须以十二分的精力讨好沈苍,才好接近。
至于另一位。
千戟皱了皱眉。
不同于“沈大夫”,这具身体的父母对这位江叶青没有任何印象。
但哪怕长相不同,同名江叶青,也表示他没有认错。
不过这样更好。
一个在安宁村无名无姓的人,无故消失也不会惹人注意。
“江叶青,我去买早饭。”
听到沈苍的声音,千戟忙放下手里的书:“师父,让弟子帮你买吧!”
帘内,江云渡起身的动作顿住,看了门外一眼,才沉脸出门。
沈苍正对千戟说:“不用。”
千戟早有准备,即便沈苍拒绝,还是坚持陪他一起出门。
可一路有一尊煞神随行,他一句话也没憋出来,就已经回返。
回来时,他坚持帮沈苍提了一半清粥。
等江云渡愈发令人背后发凉的背影大步流星没入门后,他才对沈苍说:“弟子久病,陪师父走一段路,像是胸闷也好了许多。”
沈苍说:“躺得久了,多走走也好。”
千戟点头:“弟子都听师父的。”
路上他说已吃过早饭,沈苍道谢后示意他去药房,才提着包子进门。
见桌前没有江云渡的身影,沈苍转脚走进卧室。
江云渡坐在床边,上衣一半敞开,露出遍布伤痕却有力的胸膛。
他正生疏地独自上药。
房间内的炭火细细炸响,连同沈苍的脚步声,他一概没有理会。
“吃饭?”
江云渡没有抬头:“我不饿。”
听他的语气,沈苍把门关上:“怎么回事?”
江云渡语气平淡:“沈大夫若有闲情逸致,不如去找你那白璧无瑕的弟子。”
沈苍失笑出声。
江云渡冷眼看他。
沈苍于是正色,问他:“你是怪我收了弟子,还是只针对刘武阳这个弟子?”
江云渡冷声道:“你心知肚明。”
沈苍洗了手,接过他胡乱涂抹的药膏:“我知道你的意思。”
微凉、略微黏腻的指腹在正结痂的伤处反复揉擦,江云渡薄唇抿直,移开视线,才冷冷道:“是吗。”
“你想让我提防刘武阳,我猜得不对吗。”
江云渡眸光微动,回眼看他。
沈苍笑道:“刘武阳身上的确有疑点。”
莫名痊愈的病症,过分谨慎的态度。
每次把脉时,刘武阳的心跳都会持续加速,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不面对的洪水猛兽。
尤其每每看到江云渡,他的态度更加异常。
只是除此之外,刘武阳的确只是一个病人,他不可能因为病人态度诡异就把人拒之门外。
沈苍说:“把他放在身边,不是比看不见他更安全吗。”
闻言,江云渡语气稍缓:“嗯。”
“放心。”沈苍帮他继续上完药,“你不喜欢的人,我怎么会无故收作弟子。”
江云渡和他对视,又垂眸穿好外袍,转而道:“吃饭吧。”
—
吃过早饭。
沈苍去药房检查一遍库存,出来后对江云渡说:“我要上山一趟。”
没钱买药,他只能自给自足,好在山上药材种类丰富,基本能满足需求。
千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跑出来:“师父,弟子陪你一起上山!”
江云渡的话还没出口,听他说完,脸色微沉,片刻才道:“我也去。”
沈苍看了看这两个病患,一时有些头疼。
千戟见他没拒绝,回身去药房整理好背篓和纸笔,又走到沈苍身前,等着出发。
沈苍也没让他们一定留下,只在出门时说:“累了不要逞强,随时告诉我。”
江云渡还没开口。
千戟点头应是:“弟子明白!”
江云渡脸色愈见黑沉,先一步往前。
沈苍也背上药篓,带路往山的方向走去。
到山脚下,他原本打算让两人先休息一会,但江云渡扫过脸色惨白的千戟,一言不发,脚下一刻不停。
千戟双手拉扯着背篓的布袋,望向沈苍:“师父……”
沈苍正要回身——
“沈苍。”江云渡单手扣住沈苍小臂,止住他的动作,点漆星眸直视过来,“速战速决。”
“……”千戟看着面前两道无情背影,心底暗骂两句。
这具身躯如此娇弱,他消耗过本命魔气,仅凭双脚,竟然难以坚持。
无用的凡人!
身前还传来两人对话。
“山路陡峭,小心一点。”
“嗯。”
千戟迈起颤抖的腿,听到这句话,绝望的眼里忽然一亮。
山路陡峭?
他往山上看了看,一个计划悄然浮现。
报答君上的机会到了!
被一股由内而外的信念支撑,千戟深深吸气,抖着腿快步跟上两人。
终于来到沈苍采药的地方,他又凭这股信念支撑,几乎立刻找到那个绝佳之处。
崎岖的长坡。
嶙峋的怪石。
若在此处失足落下,任谁也会承认出于意外。
千戟放下背篓,假意拿起药经对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没多久,沈苍正让江云渡坐下,忽然听到远处千戟呼唤。
“师父!这里有你找的药材!”
沈苍转身过去。
树下果然有一株伤药。
千戟也难以相信竟得如此眷顾。
有这株药材,沈苍更不会对他疑心。
看着沈苍走到坡顶,他按捺住胸膛内澎湃的急切,缓慢移到沈苍身后。
他看向四处。
江云渡正巧被古树遮挡,无影无踪,自然看不清此地状况。
能否促成君上大业,皆在此一举!
千戟双手握拳,瞄准沈苍的方向,假作无意,渐渐后退。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千戟狠狠一抖。
他转脸对上江云渡漆黑的眼,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倒退一步:“我——”
单脚踏空。
发软的双腿失去信念支撑,重重一绊。
一阵惨嚎声中。
千戟直直摔向坡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5 章 那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听到动静, 沈苍把药草扔进背篓,转身正看见在山坡上向下滚动的千戟。
江云渡站在坡边,也正看向坡下。
惨叫声在半坡重重闷哼, 就戛然而止。
沈苍皱眉放下背篓, 上前时问江云渡:“他怎么摔下去了?”
江云渡淡声道:“与我无关。”
沈苍看他一眼, 才走一旁小路快步下坡, 到千戟身旁, 蹲身检查伤势。
从这么高的陡坡一路滚下来, 千戟双眼紧闭,已经陷入昏迷, 前额渗出血丝的肿包, 应该就是导致他昏迷的主因。
江云渡随后才至。
看着沈苍双手在千戟全身上下摸索,近日难得而起的称心莫名烟消云散。
沈苍没有回头, 听到脚步声, 他说:“只伤了几根骨头, 不过需要好好调养。”
话落,他到周围采了几株草药, 回来翻过千戟正面。
这张惨白的脸上多了几分青紫,看起来更虚弱不堪。
千戟也在刺痛中渐渐恢复意识。
帝君。
计划——
他猛地睁眼!
看到眼前的沈苍, 千戟一凛, 还没彻底清醒,身体先有反应。
他试图拉开距离,但腿下刚蹬了一脚, 他倒吸一口凉气, 又摔回地面。
沈苍按在他肩上:“你受伤了, 别乱动。”
浑身上下叫嚣着的尖锐痛楚都在附和帝君的言语。
千戟僵着脸躺在山上冰冷潮湿的枯枝碎石里, 心中无端有五千年前的想法浮现。
困于凡人血肉之躯, 如此折磨,不如一了百了……
他看向沈苍。
眼底闪烁着挣扎。
可君上的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回响。
“……”千戟咬着满嘴的血腥味道,颤声道,“都是弟子不好,给师父添麻烦了……”
沈苍把草药揉碎敷在他的伤口,随口问:“刚才究竟怎么回事?”
“方才弟子看到一株药草,还未确定是否为师父所需,正欲查看清楚,没想到……”躺在地上,千戟没有低头的余地,只能尽力垂眼看着胸前,说到这,他不由看向一旁。
沈苍顺着他的视线转向江云渡。
江云渡寒刃一般的眸光钉着千戟:“没想到什么?”
千戟心间狂跳,忙对沈苍说:“是弟子自己不小心,失足摔下来,和江——”
他卡壳一瞬,咽了咽口水,干声继续,“和江大哥无关……”
江云渡双眼愈沉,他举步往前,但还没开口,千戟立刻往沈苍身后缩了缩。
“师父……”
“好了。”沈苍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检查结束,他抬手拉起千戟左臂,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对江云渡说,“走吧。”
一阵晕眩后,千戟才发现已经头朝下,腰腹顶得他呼吸困难,沈苍每走一步,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花乱,路上又晕了一次。
再醒来时,他闻到一阵药香。
“醒了。”沈苍正巧走进来,看到他睁眼,把煎好的药装碗。
千戟的确口干舌燥,见状,作势起身:“多谢师父。”
“嗯?”沈苍转眼见他在被子底下挣扎,“躺好,养好伤再讲礼数。”
礼数?
千戟一愣,还等着喝点什么润喉,就看着沈苍端着盛好的药,转身离开了药房。
这碗药不是给他的。
“……”千戟摔回床上,忽然被硌得腰背酸痛,又勉强撑起上半身,往下看了看。
一根根木柴从他的“床铺”下整齐排列。
他来过药房,知道这里的布置。
帝君把他扔在了柴火堆上。
千戟攥紧被角,强忍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
—
门外。
沈苍把碗放在屋内桌面:“喝药。”
江云渡看着他从药柜取出药膏:“你说他伤得不重。”
“但需要调养。”沈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在为我采药的时候受伤,我有义务让他恢复健康。”
“你信他的话?”
沈苍微顿,回眼看他:“不论信不信,总要先养伤。”
说完拿起药膏,对江云渡示意,“他醒了,我去帮他上药。”
江云渡面色不改,端起碗,抬手一饮而尽:“我陪你。”
沈苍正要把蜜饯递给他,却见他放下空碗,径自转脚走向门外,不由挑眉。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还在等什么?”
沈苍才合上柜门,和他一起走进药房。
千戟还在被褥里挪动,看到帝君一齐现身,他霎时僵住。
“你的腿伤得最重,我在你昏迷的时候已经处理过。”沈苍说,“现在帮你上药。”
千戟乖巧点头:“多谢师父。”
沈苍打开瓶盖。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掌心的药膏拿走。
“我帮他。”
听到江云渡的话,千戟直觉血液在体内冻结。
他木着脸看向沈苍:“师父……”
沈苍正看向江云渡:“你确定?”
江云渡只道:“除非你对我不放心。”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沈大夫在吗!”来人高喊,“孩子病了,请沈大夫帮忙瞧瞧!”
沈苍就在门边:“请进。”
他再看向江云渡,又看一眼千戟。
千戟摔到坡下的原因说得模棱两可,他并不认为是江云渡做了什么手脚,但江云渡的态度一直很明显。明显不喜。
“去忙吧。”江云渡走到千戟身旁,垂眸看他,“这里自有我处理。你说呢,刘武阳?”
本命魔气在这副血肉之躯内蠢蠢欲动。
千戟全力按下此时此刻的冲动,脸色白得发绿。
“我……”千戟声音干得发涩,“都听师父、和江大哥的……”
沈苍站在门边,见他们相处和谐,笑道:“那就交给你了,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
江云渡道:“嗯。”
沈苍开门,院子里一大一小还拘束等着。
他把人带进屋内,诊脉后开了药方,把诊金收进钱箱,才回到药房。
刚进门,看到门内场景,他先转向江云渡。
江云渡道:“他希望自行处理。”
沈苍再看向千戟。
千戟正艰难地用还算完好的左手在身上涂抹伤药,听到这句话,脸颊狠狠一颤,低声说:“是,师父。”
沈苍又看江云渡一眼,才说:“你的伤因我而起,没必要有负担,我会帮你到痊愈为止。”
“多谢师父——”对上江云渡的视线,千戟干声说,“只是弟子既想学医,便不好假手于人,做的愈多,愈有长进。”
他这么有上进心,沈苍也不好打击:“那就随你。不过有任何事,随时可以找我。”
千戟点头。
看着沈苍和江云渡离开,他缓缓放下手里的药膏,皱起眉头。
三次行动均无成效,此番受伤,更似乎让帝君对他有所疑心。
况且身受外伤,帝君时常检查,一切用具难以隐藏,以如今虚弱肉身,如何斩杀两人?
再这样下去,完不成君上嘱托,又将无功而返。
等等——
千戟手中一紧。
他想起帝君的话。
“不论用何手段,在轮回镜中将二人斩杀,或务必破坏他二人之间情缘。”
以目前境况,他绝难将人斩杀。
而破坏帝君之间情缘?
千戟想着,脸色青红交加。
难道,又要用那个招数?
—
中午。
吃过午饭,和沈苍约好的木匠上门,和学徒一起把打好的木床搬进了药房,还热情帮沈苍把千戟搬上新床。
沈苍送木匠两人离开,回来时,看到千戟站在药柜旁,像要拿什么拿不到的东西。
“想要什么?”沈苍说,“下次告诉我,别随便下来。”
“我以为能拿到,没想到还是劳烦师父。”千戟扶着药柜,等沈苍走过来,他仿佛脚下不稳,踉跄着倒向沈苍。
沈苍刚上前一步,去取药柜顶层的药经,见状,随手抓起他后领。
千戟猛不防,被勒得窒息:“师——”
沈苍帮他站直:“没事吧。”
千戟捂着胸口猛咳,在咳嗽中艰难发声:“弟子……没……事……”
沈苍说:“下次小心。”
千戟终于顺气,眼皮抽了抽:“弟子明白。”
沈苍把药经递给他:“你想看这个?”
千戟只好抬手接过:“多谢师父……”
“回去躺下吧。”
见他就要转身,千戟忙说:“师父,书上一些内容,弟子有许多不明之处,能否请师父为弟子解惑?”
有限的记忆里,沈苍没有教导学徒的经验,但收下这个学徒,对方最大的收获还只是断了一条腿,显得他很不负责。
想到这,沈苍回到床边:“说吧。”
千戟早有准备,从床褥下拿出一本书,翻开几页,一一询问。
听着耳边的回答,他几乎一句都没记住。
一页问完,才竭力回想幻莲平日的作态,扯起一个笑容,对沈苍说:“我从未见过比师父更博学的人。”
沈苍看着他扭曲的脸:“不舒服就睡觉。”
“没有!”千戟忙说,“弟子不是不舒服。”
门口开起的一道细缝陡然停住,悄无声息。
沈苍说:“还有问题?”
千戟又扯起笑容,对上沈苍双眼,笑容一僵,再低下头:“今日摔下山坡,幸得师父相救,弟子感激不尽,也自知给师父添了不少麻烦,弟子只是,想和师父多待一会……”
沈苍早在第一次见面就见识到他过剩的礼貌,听了开头,也没在意他后续又说了什么。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颇有些诡异。
也许是面部神经和骨头一起被摔断了。
“师父——”
沈苍正想给他再把脉看看情况,房门倏然大开。
“砰”
木门摔在墙上,又弹回一半。
“沈苍。”
江云渡的身影立在门口,语气比平常更冷,“出来。”
千戟立刻坐回床上,低头看书。
沈苍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已转身走向门外。
门合起。
江云渡往前走出两步。
“江叶青?”
江云渡脚下停住。
他看向沈苍,直截了当:“让他离开。”
他的话全然出于意料,沈苍说:“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他。”
闻言,沈苍也看着他,只说:“那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江云渡眉心微蹙。
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他和江叶青,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苍等着江云渡开口。
在意外发生之前, 江云渡想让千戟离开,他不会过问太多。
但千戟已经在和他上山采药途中摔伤,他自认至少该负责到对方恢复如初。把人留在家里, 恢复的过程也相对轻松。
“你想让他留下。”
“对。”沈苍说, “你想听实话吗?”
江云渡负手摩挲着玉石断口, 未答。
沈苍抬手揽过江云渡的肩颈, 带着他往前再走两步:“你也知道, 我们没钱。”
“这与刘武阳有何关系?”江云渡扫过他的手, 又抬眸看他。
“怎么没关系?”沈苍给他算这笔账,“他住在这, 医药费基本不用花钱, 也就是家里多一张嘴,但是把他送回家, 他家里人去药铺抓的药都被中间商赚了差价, 医药费, 赔偿金,每一项都要花钱, 何况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要时不时送点礼品, 加上这小子的精神损失费,你算一算,把你卖了都掏不起。”
江云渡蹙眉:“精神损失费?”
沈苍说:“这还是顺利的前提下, 刘武阳大病初愈, 突然又因为我受这么重的伤, 但凡有丁点马虎, 难保病情加重, 我总要经常去探望——”
“好了。”江云渡拂开他的手,“不必再说了。”
沈苍顺势搭在他肩上,笑道:“还是不同意?”
江云渡微侧过脸,险险撞上他逼近的气息,倏地收回视线:“明知故问。”
沈苍唇边笑意愈深:“我们是民主家庭,这叫摆事实,讲道理。”
江云渡看他一眼。
自入轮回,沈苍口中总有几个不成意义的词句。或是凡间特有的称呼。
“放心,等他痊愈,我会立刻让他离开。”沈苍并指弹了弹手边江云渡的脸,“满意了吗?”
江云渡回过神,抬手握住沈苍的手指,从侧脸拉下。
沈苍也没在意,看了看天色,又对江云渡说:“还有事吗?我要看看库存。”
上山采药还没多少收成,就带着刘武阳匆匆回来,现在又加了一项必要消耗,他需要再重列一张表。
江云渡道:“我陪你。”
沈苍明白他对里面的病患还有戒备,没有拒绝:“嗯。”
两人再进门。
千戟正坐在床上翻书,安静,乖巧,少有血色的脸更显得纤弱。
沈苍走到药柜旁清点。
江云渡则走到床边。
千戟安静的手开始发抖。
他赶紧合上书,把这双不听话的手按在被面,低头打招呼:“江大哥。”
江云渡垂眸看他。
安静换作死寂在周身环绕,千戟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出声。
不多时,沈苍盘点库存回来,对江云渡说:“累了就去休息。”
“不必。”江云渡道,“你去上山采药,我留下。”
和江云渡独处?
千戟脸上僵得发麻。
沈苍想了想,对他说:“也行,我尽量早去早回。”
刚才他们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江云渡有异议,就不会容忍千戟继续留在这里,更没必要出尔反尔。
不过,为了防止江云渡耐心告竭,沈苍还是补充一句:“不要勉强,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江云渡道:“嗯。”
沈苍才说:“煎的药应该快好了,记得让他准时喝。”
他随手拿纸笔写了注意事项放在桌上,对江云渡交代两句,就转身离开。
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千戟小心抬头看了一眼。
江云渡正站在桌边,拿起沈苍手写的注意事项,很快放下,走到炉边搅了搅药汤。
千戟胆战心惊地看着,根本不确定这碗药还能不能喝,喝下会不会死。
但为了君上大业,他别无选择。
“啪!”
江云渡没有回头。
千戟嘴角一抽,只好掀了被子,作势下床,低声说:“江大哥不必过来,我自己捡起便可。”
江云渡的背影仍然岿然不动。
“……”千戟深吸一口气,拖着废腿滑到床下,没想到穿鞋时重心不稳,扭到伤腿,伤上加伤,他痛得脸色变形,闷哼一声,坐倒在地。
费尽力气拿到扔到床下的药经,他已累得气喘如牛,抬手擦去冷汗的动作又要了他半条命。
他的本命魔气不能再浪费在这具凡人肉身,这次的伤只能依靠帝君医治,好在他原本就是为接近帝君,有伤在身,反而是最佳的托词。
千戟抬头。
看着面前高如山川的床铺,他竟怀念起上午的柴堆。
蓦然。
看到江云渡终于转身,千戟眼神一亮:“江大哥——”
江大哥从桌前走到药柜,在他衣摆留下半个脚印,却连看他一眼都欠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空碗,又回到桌前。
千戟:“…………”
他抠着地面的砖缝,咽下涌到喉咙的腥甜。
看出江云渡绝不打算帮他,千戟咬紧牙关,抓住床铺,奋力往上爬。
总算爬到一半,千戟松了口气,正想歇息片刻,就看见床褥忽然缓缓向他滑动。
“……”千戟睁大眼睛,一个“不”字还没出口,慌忙向上抓住床褥。
片刻的停顿。
千戟又松口气。
下一瞬,床褥尽数被他抓下,盖了他满头满脸。
伤上加伤的伤又遭意外,千戟惨叫一声,摔在地面。
他仰面倒下,身体忽冷忽热,已经决意等死,一阵脚步声缓步走近。
千戟眼底泛起星点希望的光。
他该明白,帝君总不会见死不救——
“喝药。”
紧接着是碗底撞在床头桌面的磕响。
一滴滚烫药汁溅出水面,落在千戟惨绿的面颊,烫得他抽搐一下。
走到面前的衣摆转身时又抽在烫伤,和它的主人一样,浑不在意。
“……”千戟看着江云渡离开的高大背影,忙伸手抓住从脸上飘过的衣摆,“江大哥!”
江云渡住脚。
他回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瘦弱狼狈的男人。
对上这道视线,千戟下意识松开手:“我不是……”
江云渡面容冷峻,从这个角度上望,深邃轮廓被阴影笼罩,更添几分冷漠的无情,尤其这双眼神,看他,与看凡间蝼蚁的淡薄无异。
仿佛只存在于梦魇中的场景又真切上演,千戟呼吸急促,脸色盖上一层惊惧。
“自今日起,不论你有心或是无意,”江云渡寡情的黑眸看着他,“若这只手再不收敛,我会帮你解决它的问题。”
千戟往后挪动,在慌乱中点头:“是……”
江云渡收回视线,转身回到桌边。
身后久久不再传来动静,他心底道不明的思绪却不曾有丝毫减退。
沈苍让他给出一个让刘武阳离开的理由,他没有做到。
他很清楚,刘武阳接近沈苍一定另有目的,只是尚未出手,他无从以此劝服沈苍。
再者,他不想看到刘武阳留在眼下。
没有理由。
此人天生令人厌恶。
在他身后。
千戟躲在被子里看他杀意逼人的背影,不敢有丝毫动作。
地面冷得心凉。
伤处痛得一浪高过一浪。
千戟转向门口。
师父……
你为何还未回来……
—
天色渐晚。
沈苍终于背着药草回到住处。
大概听到动静,江云渡从堂屋出来。
沈苍含笑提起手里的纸包:“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把冒着热气的桂花糕递给走来的江云渡,推开药房的门,“路上遇到一个病人,回来得有点晚,饿了吧?”
刚进门,看到地上正瑟瑟发抖的千戟,他脚步微顿,又看向江云渡。
江云渡看向千戟。
千戟已经冻得脸色青紫,说话打颤:“与……江大哥……无关……”
沈苍把背篓放下,连同被子一起,把他直接抱上床。
千戟的下半句话才说出口:“是弟子不小心……”
这个时候也没工夫计较到底是谁的过错,沈苍转身倒了一碗热水给他。
千戟抖着手捧着碗,良久喝完,脸上才有一丝血色。
沈苍把空碗放下,见床头桌上的药碗还是满的,手背探过,凉得如冰。
他转向江云渡。
江云渡面色平淡,转身离开。
等他走得彻底不见踪影,千戟才说:“师父莫怪江大哥,是我手脚太笨,才惹江大哥烦心。”
他其实并未伤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可不做到这般地步,沈苍又如何会信他。
沈苍说:“别多想,安心养伤。”
见他要起身,千戟赶紧抬手拉住他。
江云渡不在的时辰太过稀有,不能再拖延了。
“师父,你能离我近一些吗?”千戟低下头,“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苍看着他在床上抖似筛糠,顿了顿,依言坐下:“你想说什么?”
“师父!”
千戟看准时机,骤然出手,一把紧紧抱了过来。
沈苍皱眉,扣在他的腕间:“松手。”
千戟直觉骨头又断了一根,疼得咬牙,但没有照做,继续说:“弟子知道师父与江大哥情深意浓,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沈苍一时讶然:“什么?”
感觉钳制的力道松动,千戟一喜,以为找到脉门。
帝君在轮回镜外便已情根深种,轮回中自然更浓,他自知难以在短时间内使两人反目,埋下缝隙足以。
“弟子也并非来拆散师父与江大哥,只是仰慕师父才情,想侍奉师父左右,如此已心满意足,绝无逾规越矩之心。”
沈苍眉间刻痕未消。
情深意浓?
拆散?
这样的词汇,用在他和江云渡身上?
“你们在做什么。”
裹着森寒气息的嗓音传来,千戟赶忙收回手。
但他的手腕还被沈苍扣在掌中。
他下意识看向江云渡:“江大哥……”
江云渡推门的手落下,视线扫过沈苍不变的动作,神情未改,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拢,指间断玉硬得生冷。
“沈苍。”江云渡道。
沈苍才循声回望过去。
他看着江云渡的脸,眼见漉底深沉。
刘武阳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和江叶青,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7 章 用还是不用?
千戟不敢和江云渡对视, 偷眼看了看,见江云渡的目光仍直直落在沈苍身上,才出声道:“江大哥, 你不要误会, 我与师父只是闲聊, 是我情急失礼, 与师父无关。”
他的声音打破房间里的寂静。
沈苍松开千戟的手腕, 从床边起身。
“情急?”江云渡看着他动作, 视线掠过他堪堪收回的手,忽而笑了一声。
这道转瞬即逝的笑声让千戟头皮发麻, 紧紧攥住掌下的被子, 又偷偷看过去。
江云渡面上果然全无笑意,只有令人胆寒的凛然。
他冷冷看沈苍一眼, 继而转身离开。
“江叶青。”
江云渡充耳不闻。
沈苍追到门外, 看到他的背影已经转向院外, 只好快走几步,抬手拉回他的手臂:“这么晚了, 你想去哪?”
江云渡正要挣开,动作时扯到伤口, 不由眉心紧蹙, 沉声道:“松手。”
沈苍一脚把他打开的院门踢回去,和他换了个位置,站在门前:“先回答我的问题。”
江云渡嗓音泛冷:“你与你的弟子有情可急, 何必理会旁人。”
沈苍略有无奈:“你误会了。”
江云渡只道:“让开。”
沈苍看着他。
刚才千戟话里话外的意思, 分明是指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江云渡此刻的反应, 多少也证实了这一点。
沈苍回想着空白的过去。
如果千戟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他多想, 如果这层关系的确是他想的这样。
难道他真的和一个男人“情深意浓”?
可惜失去的记忆不能给他更明朗的答案。
但这样一来,倒能解释他和江云渡为什么会有同样的玉佩;为什么住在一起;还有,为什么——
“沈苍!”
沈苍抬眸,扣在他手臂的的五指力道更紧:“我有话要问你。”
江云渡冷冷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沈苍注视着他似乎含怒的眼睛:“告诉我,为什么我只对你这么熟悉?”
听到这句话中的直白,江云渡微怔一瞬。
沈苍走近半步,目光未动:“你到底是谁,我和你,到底是什么朋友?”
江云渡下颚冷硬,不由退了半步:“不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沈苍握起他的手,举到身前,熟悉的断玉在他掌心,又在两人眼前,“这块玉的来历,你还没说清楚。”
江云渡薄唇抿直,久久不语。
“看着我。”沈苍空出的左手按在江云渡侧脸,按回他移开的视线,和他对视,“告诉我。”
江云渡回望着他,眼底还未蔓延的怒火早已消融,只剩心间缠乱不明的杂线复又滚过。
沈苍说:“你不想让我记起过去吗?”
他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但江云渡显然知道什么。
心跳声。
陡然鼓噪。
江云渡压下胸膛内莫名的涌动。
“你不想,”沈苍看着他,“让我记起你吗?”
江云渡呼吸稍轻:“你——”
“师父,江大哥……”药房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江云渡的话,“你们千万不要为我生气,刚才真的只是误会,江大哥,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一五一十解释给你听。”
千戟艰难扶在门框,气喘着说完,看向沈苍,“师父,你快劝劝江大哥,别让他走。”
站在他的方向,只能看到沈苍抓住江云渡的手,两人离得稍远,离院门更近,加上之前听到的摔门声,他确信猜到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沈苍看过去,见他脸色苍白,站立不稳,皱眉道:“回去躺好。”
千戟本来身体就不算健康,再这么下去,多少医药费都不够他折腾。
千戟低声说:“师父不必担心我,江大哥要紧。”
沈苍还没开口,身侧传来一股巨力,猛地把他推开。
江云渡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向门口,拉开院门。
沈苍只好再追过去:“你伤还没好,夜深降温,别乱跑。”
江云渡一言不发。
沈苍走到他身旁,看他一眼:“这么说,你不打算告诉我?”
江云渡脸色愈沉:“去问你的弟子吧。”
沈苍说:“刘武阳以前认识我们?”
如果是这样,那说明对方的确了解他和江云渡的关系。
千戟说的话他其实没听全,关键的两个词听完,剩下的背景他都略过,没去细听。
江云渡骤然住脚,看向沈苍。
沈苍跟着他急停:“想回去了?”
江云渡握着断玉的手紧了又紧,才接着往前。
沈苍抬手再把他拉回:“别走了。”
“松手。”
沈苍只当没听见,转而问:“你不想说,是在生我的气?”
失去记忆以来,江云渡从没主动透露过这段关系里的亲密程度,只可能是之前有过矛盾。
让江云渡记恨到他失忆都不肯和解,看样子不会是小事。
江云渡冷声道:“没有。”
沈苍说:“生气的原因你总要告诉我,否则我怎么解决?”
江云渡眸底渐沉。
事关千戟,他已和沈苍提及不止一次,沈苍也不止一次表明立场,他没打算再做无用功。何况沈苍说得不错,以此间沈苍的财力,留下千戟才是上选。
事成以后,他与沈苍离开,轮回却不会终止,他不必过多干涉。
“江叶青。”
江云渡看向沈苍。
沈苍说:“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尽力避免。”
江云渡语气稍缓:“并非你的过错。”
沈苍说:“那是你的错?”
堪堪压下的躁气翻倍上涌,江云渡面色归于冷沉:“我的错?”
沈苍微顿,改口道:“当然不是。”
江云渡冷眼看他。
“你要体谅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沈苍轻叹,“我不记得以前都发生过什么,当然也不记得和你有关的一切。”
江云渡眸光微动。
沈苍说的话他自然清楚。但沈苍几度提起这件事,已让他不再认定,抽离沈苍记忆究竟是对与否,只是事已至此,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轮廓,”沈苍唇边笑意浅淡,“那就是你。”
江云渡怔住:“什么?”
沈苍笑眼看他:“醒来之后,我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
江云渡还未来得及开口,沈苍已经上前一步,把人揽进怀里。
“应该还不算晚吧。”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江云渡动作顿住。
沈苍的手在他发间摩挲两下,又退了半步:“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记起来的。”
江云渡站在原地,看他含笑的眼,缠乱的心弦绷得愈紧。
“走吧。”沈苍看向西市,“既然出来了,想吃什么,我去买。”
良久,身后才传来回应。
“嗯。”
—
六天后。
药房。
千戟躺在床上,把翻了又翻的药经扔在枕边,长叹一声。
帝君又出门了。
最近他们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气氛总是很古怪。
自六天前那一次时机,他也没再找到机会与沈苍独处。
与江云渡独处的机会倒多得教他绝望。
他早已看清,帝君情缘的突破点正是沈苍。
沈苍博爱仁善,从过去种种可见一斑,断不会对他置之不理;不像江云渡,若露出马脚,恐怕早已将他就地斩杀。
可即便找到突破点,近日他患了腿伤,沈苍断定需要日久调养,就算他想以本命魔气治愈,也不可能逃过帝君法眼。
尤其近日与帝君朝夕相处,亲眼看到两人在轮回中再续前缘,他内心更焦急万分。
他不知轮回镜开启时日。
帝君随时有可能抽身离开。
倘若事败,岂非白费君上一番设计。
只是行动不便,他连跟随沈苍左右都难以做到,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
终于。
门外传来交谈声。
帝君回来了。
千戟坐起身,作势翻过药经。
正好门开,他看向门口:“师——”
对上江云渡的视线,他赶紧低下头,“江大哥。”
沈苍在江云渡之后进门。
余光看见他放下手里的背篓,千戟掀了被子从床上艰难下来:“我来帮忙。”
沈苍随口说:“小心腿。”
除了第一天,千戟之后一直躺不住,每次他采药回来,都是千戟帮他处理药草,活干得很利索,也没妨碍伤势恢复,他就没去在意。
千戟乖巧点头:“多谢师父关心,弟子的腿已好多了。”
他拄着沈苍从山上带下来给他充作拐杖的木头,带着背篓一步一步挪到江云渡反方向。
江云渡看向沈苍。
注意到他的视线,沈苍放下手里的药,对千戟说:“既然你的腿好多了,再留下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反复,我就送你回家。”
几天时间,足够把一个疗程的药准备好。
再者千戟的恢复情况确实出乎意料地顺利,为了某个原因着想,还是让他回家养伤更合适。
千戟愣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江云渡,直觉沈苍这个决定和江云渡脱不了干系。
“可弟子还想跟在师父身边学医。”
沈苍说:“不急,这些书你先带回去看。”
“可——”
“没有可是。”江云渡一锤定音,语气不容置疑,“两天后,我送你回去。”
他一开口,千戟哑了。
看着两人扔下几句话就走向门外,千戟深深皱眉。
同在一个屋檐下,尚且不能接近沈苍,若此时离开,更不利于计划。
他转身,木拐不经意打翻背篓,药草倒了满地,为正事烦心且不充裕,他看过一眼,本欲放下不管,突然看到其中一株,不禁停下。
这朵花看起来十分眼熟。
千戟苦想半天,忙翻开手边的书。
到后半一页,他眼神一亮。
桃颜。
他再看向地上的药草,仔细比对。
没错。
就是它!
绿叶入药,可治伤寒;
花瓣经处理,却是凡间猛烈催情之物,不可擅用。
处理方法,尽在书中。
千戟看了看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板。
这具肉身,与江云渡相比失色颇多,可能正是他数次失利的缘由。
若有此花,或可助他事成。
但……
千戟犹豫着,摇摆不定。
用还是不用?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8 章 今晚,就是机会!
把分装的饭菜送给千戟, 沈苍回到堂屋时,看到江云渡正站在桌边。
“在想什么?”
江云渡转过身:“没什么。”
沈苍去柜子里拿出碗盘,示意他把饭菜装进去:“两天后送刘武阳回家, 还不够让你满意?”
江云渡淡声道:“此事仅仅为你着想。”
沈苍笑了笑,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他抬手按在江云渡拆纸包的手背, 只问:“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江云渡微用力, 裹在手背的温度却不曾松开:“告诉你什么?”
最近几日, 他已察觉沈苍变化, 言谈也似乎总是影射。
莫非是神识复苏?
他看向沈苍。
轮回镜为仙品神器,其中玄机, 连他也不曾遍识透彻, 灵机施法抹去沈苍记忆,若术法在轮回镜中失效, 他身在镜中, 无可补全。
但轮回一应内情, 沈苍无需知晓。
闻言,沈苍看他一眼:“算了。”
直接问会生气。
几次旁敲侧击又假装不懂。
看样子江云渡还对他失忆前造成的“矛盾”耿耿于怀, 再问也问不出谜底。
想到这,沈苍松手。
如果不是江云渡从来对他的亲近没有半分抵触, 他几乎要怀疑千戟话里的真伪。
也许自内心来讲, 和一个男人发展感情,对于失去记忆的他来说,还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不记得感情开端, 不记得来龙去脉, 他手里的结果就像空中楼阁。
只是江云渡身上深切的熟悉不能作假。
在一起时自然而然的熟稔也是一样。
沈苍在桌边坐下, 看向江云渡。
记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如果以后就要这样生活——
江云渡把粥碗推到他面前:“吃饭。”
沈苍正要接过他手里的筷子, 听他又说。
“不要多想。”江云渡说,“我做的事,不会对你不利。你有任何要求,我也会尽量满足。”
沈苍看向药房:“那刘武阳——”
江云渡平静的神情浮上阴云,冷声打断:“除此之外的要求。”
沈苍看着他,眼底似有笑意:“帮我煎药都不肯?”
江云渡微顿:“煎药?”
“是啊。”沈苍说,“刘武阳最近帮我处理了不少药材,他走之后,原本想让你帮我,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
江云渡看着他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抿唇良久,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苍端碗喝粥:“没关系,我理解。”
江云渡抬手从他嘴下拿走粥碗,蹙眉道:“我可以帮你。”
沈苍挑眉:“那你刚才?”
见江云渡错开视线,他语气恍然,“难道你是以为我想——”
江云渡沉脸把粥碗递回到他面前:“闭嘴。”
沈苍依言接过,粥碗恰时隐去他唇边浅笑。
他再看一眼江云渡。
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生活,如果是这样,也算不错。
—
饭后。
沈苍先到药房检查过药炉,和江云渡交代几句,就带着药箱转身出门。
千戟背靠床头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整个村子没有几个大夫,沈苍医术高明,备受尊崇,自然找他看诊的人最多。
沈苍不开医馆,也不坐堂,只在家里收治病人,最近才频频出诊。
千戟曾偷听过,像是为了赚钱。
他一度难以理解。
帝君费心找齐神器,进入轮回,再续前缘便也罢了,何必真如凡人一般为俗世忙碌。
可如今,正是帝君令他难以理解的忙碌,终于让他找出破解之处。
之前他囿于思绪,未能跳出这方土地,才迟迟没有找到方法。
不错。
在这方院落,有江云渡在侧,接近沈苍,他此生无望。
但沈苍出门看诊时,江云渡从不跟随。
即便不愿承认。
千戟偷眼看向正翻阅药经的江云渡。
帝君似乎只针对他,并不理会旁人。
不过这位何时对凡间药典感兴趣了?
千戟掀被子的手蠢蠢欲动。
想了又想,还是缩回被子里。
上次失利足以让他刻骨铭心,已经有了计划,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千戟想着,苦等江云渡终于煎好药离开,才掀了被子下床,从褥下取出被他藏起的纸包。
纸包里是未经处理的桃颜花瓣。
看着它,千戟脸上有挣扎一闪而过。
不能再拖了。
为君上大业,这点牺牲又有何妨!
千戟深吸一口气,打开纸包,按照书中所述,把花瓣倒入碗中。
—
之后两天,沈苍发现千戟最近省心许多。
不再见到他就急着帮他扫去肩发的落雪;也不再坚持无脑复健,到处摔跤。
江云渡的态度倒始终如一。
到约定的最后一天,沈苍早早注意到江云渡的视线,吃过早饭就来到药房。
千戟已经收拾好行李,好像等候多时:“师父,江大哥。”
江云渡扫过他的包裹:“出来。”
千戟乖巧应是,拄着木头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江云渡眸底渐深。
沈苍也有些意外。
第一次听说要离开,千戟很不情愿,他以为这次也要说点什么,没想到关键时候,千戟表现得非常成熟。
“你先到车上等我。”
千戟点点头:“是,师父。”
这两日拟定出的计划完美无缺,他不想冒险当着江云渡的面拿命试探。
租来的牛车就等在院中,他说过话,又一瘸一拐过去坐下。
见江云渡没有回房的意思,沈苍问:“你要陪我去一趟?”
江云渡道:“嗯。”
沈苍说:“那你也去车上坐着。”
江云渡蹙眉。
没等他开口,沈苍抬手:“没得商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的身体比我更需要担心,总这样无所顾忌,你的伤下辈子也不能痊愈。”
江云渡负手握着玉石,闻言,缓缓收拢。
此间伤势于他并不算重,然灵机口中时机迟迟未到,也许正和伤势有关。
沈苍说得很对。
他应当有所顾忌。
尽早恢复伤势,待时机赶到,才好离开。
江云渡五指又紧,转身道:“我等你。”
沈苍忽有所觉,看了看他的背影。
心情不好?
可能只是不想见到刘武阳吧。
沈苍收回视线,继续把千戟需要的药材打包,才走到牛车旁,赶车出门。
千戟缩在角落。
他还记得当初江云渡对他说过的话,不敢和江云渡有半点接近,到了刘家,才松了口气,被二老扶进房间。
早在千戟摔伤第二天,沈苍就和两人解释过,这次见面,两人也没有意外,只不住说着给沈大夫添麻烦了。
沈苍细细交代过注意事项,留下药材和银钱,谢绝两人留他们吃饭的好意,和江云渡一起离开。
千戟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
离开沈家。
帝君分散。
今晚,就是机会!
—
当晚。
夜色深沉。
等到二老歇息,千戟推窗看清月色,一瘸一拐,悄声出门。
他需要一个引动沈苍,却又能让他趁虚而入的距离。
一天时间,他已打探清楚。
隔壁就住着一男一女中年夫妻,人不多,便于出手,且付得起诊金,离得最近,是上佳之选。
到隔壁人家,千戟逼身墙后,看向门缝。
夫妻已安稳睡下。
他往四周看了看,翻窗而入。
没多久。
一声凄厉女声划破夜空。
周围夜灯逐间亮起。
一道黑影随即自窗下翻出。
千戟在阴影中走向门外,脸上带着难以收敛的微笑。
这么久了。
今日即将事成,他实难压下心中激动之情。
走到门口,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才微一皱眉,侧身立在门后。
木门猛地被推开。
正中千戟前额。
“砰!”
千戟咬牙咽下一声闷哼,强忍前额的裂痛。
身在凡间,没有修为,行事也多了几分繁琐,不可立即抽离。
“老七,刚才听到你们家有动静,是怎么了!”
听到声音渐行渐远,他正要从门后出来。
又有凌乱的脚步声小跑过来。
“砰!”
“砰!”
“刚才是老七家里的在喊吗!”
“……”等到他们再走远,千戟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走出门后。
“谁!”
千戟还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一脚骤然把他踹倒在地。
“大家快来!”有人高喊着,“这个人在老七这偷偷摸摸的,被我抓到了!”
说完还不解气,又往他身上踹了两脚。
“深更半夜来这肯定不安好心,说!是不是来偷东西的!”
好不容易温养的断腿“嘎嘣”一声。
千戟来不及解释,惨叫一半,眼前全黑了。
他再醒过来。
鼻血止住,断腿上了夹板,躺在床上,茫然间听到身旁有人不停道歉。
“老刘头,实在对不住,天那么黑,我真没看清是你们家武阳!”
“……”千戟咬牙切齿,咽下喉咙的腥甜,艰难起身,哑声问,“隔壁的老七,怎么样了?”
男人更愧疚了:“武阳啊,你昨晚也是去看老七的?你说你怎么不出声呢……”
昨晚?
千戟看向窗外,才注意到天色黯淡,是傍晚。
已经过去一天了。
他紧紧闭起双眼,绝望摔回床上。
“武阳你没事吧?”男人见状,吓了一跳,忙说,“沈大夫就在隔壁,你千万忍一忍,我这就去请沈大夫过来!”
沈大夫?
千戟一愣,见他匆匆跑了出去,赶紧掀了被子下床。
老刘头也吓了一跳:“武阳,你快躺下!”
千戟作势躺回去,对他说:“爹,你去倒碗温水过来,沈大夫忙了这么久,一定渴了。”
老刘头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
千戟看着他出去倒水,才拖着二断的残腿走到桌边。
机会千载难逢,他绝不甘心就此放弃。
时间紧迫,他手忙脚乱从抽屉里拿出桃颜花瓣,尽快又躺回床上。
老刘头端了水过来,听到门外有声音,知是沈苍,对千戟说了一句,转身去迎。
千戟趁机把花瓣粉末倒进碗里,拿一旁筷子胡乱搅了搅。
等沈苍进门,他对老刘头说:“爹。”
老刘头笑着把水端给沈苍:“沈大夫,忙了这么久,快喝碗水吧。”
“谢谢。”
千戟屏息看着沈苍喝了一口,心跳几乎蹦出喉咙。
然而把完脉,开完药方,看着沈苍的背影如常离开——
“……”千戟含怒捶床。
凡间药典。
狗屁不通!!
—
与此同时。
回家吃过晚饭,沈苍帮江云渡上过药,再煎药服下,洗漱后一起回到床上休息。
躺在床上,他觉得体内偶尔发热,但没放在心上,只把被子往江云渡身上挪了挪。
江云渡背对着他:“我不冷。”
沈苍说:“有利无害。”
江云渡往身后微侧过脸,又转回,闭目不语。
沈苍也闭眼睡下。
深夜。
江云渡被耳边沉重的呼吸吵醒。
他还没回身。
身后一只手握在他的腰间,狠狠将他扣在身下。
湿热气息滚过颈侧,烫得灼人。
“沈苍?”
黑暗里。
沈苍双眸半敛,混进的浓浓□□盖过理智,眸光隐隐泛红。
他单手锁在江云渡喉咙,薄唇擦过挣扎的战栗,贴在江云渡耳后。
“嘘。”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9 章 三管齐下!
寒冬沉夜。
呼啸风声打在床窗上, 透着浓浓冷意。
卧房内。
床下的炭盆里还有“噼啪”的轻轻响动。
床上,棉被涌动,有更灼热的气息还在酝酿。
“沈苍!”
江云渡单臂抵在床上, 忍下伤口撕扯的不适, 右手按在沈苍仿佛烧烫的手掌, 沉声道, “住手!”
闻言, 沈苍在他耳边轻笑, 掌下收得愈紧。
锁在他喉间的手向上微滑,扣住他的下颚, 慢条斯理俯身从他身后吻在他的薄唇。
江云渡眸光紧缩。
“很热。”沈苍的声音略微低哑, 轻得发痒,“很快就好。”
烧烫的温度自胸腹缓慢向下, 江云渡呼吸微有粗重, 触及某处, 骤然回神。
他五指收拢,猛地抬臂向后袭向沈苍脖颈。
破空风声在安静卧房中如此迅疾。
却轻易被拦下。
沈苍扣住他的手腕, 压在枕上,顺势欺身而上。
背上贴来的胸膛蔓延着更强势的体温, 江云渡嗓音愈沉:“沈苍, 你疯了。”
沈苍屈膝顶入他腿间,左手松开他的脸,解开系带, 指腹滑入领口, 烫得酥麻——
蓦地。
“……”江云渡后背倏地绷紧, 埋在枕间的手动弹不得, 猛然握拳。
沉重的呼吸在黑暗中纠缠。
良久感觉到【审核说说这里到底怎么了, 是看不懂还是不识字】,江云渡五指紧了又紧,几乎未察觉伤口开裂的微痛,转身看向身后。
沈苍任由他侧身,复又压下。
“沈苍——”
话音未落,不经意对上这双【不能含情】的眼睛。
江云渡微怔:“你中了毒?”
下一刻,沈苍垂眸,吻在他的薄唇。
江云渡眼底几度翻涌,抬腿侧踢,却处处受限。
沈苍轻易扣住他的动作,按在腰间。
江云渡脸色更沉。
“别乱动。”沈苍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江云渡出手如电——
“江叶青。”
掌风停在咽喉之前,仅仅片刻,又被沈苍反剪身后。
江云渡挣了挣,脸色沉黑如水。
床下。
炭盆还噼啪作响。
卧房内缠乱的喘息愈发悠长【审核睁眼看看行吗,这就是个过渡】。
—
次日。
清晨。
江云渡还未彻底清醒,先感觉到阵阵异样。
他陡然睁眼,下颚冷硬如铁。
身后紧贴的体温一夜未曾离开,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安稳绵长的呼吸近在咫尺,无需转脸,他已触碰到沈苍鼻尖。
江云渡闭了闭眼,正欲拉开距离——
揽在他腰腹前的手臂在睡梦中收紧,又将他扣回身前。
安稳呼吸被搅扰,江云渡眸光微凝。
沈苍要醒了。
怀里恢复平静下一秒,沈苍睁开双眼。
头痛欲裂。
他正要抬手按向太阳穴,动作忽然停下。
江云渡为什么在他怀里?
他下意识往后,【被审核锁了一百八十遍】的触感又让他僵住。
脑海里,昨夜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
沈苍被迫回想,掌下微用力。
江云渡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沈苍回神,【咱也不知道审核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江云渡五指收紧,脸色黑臭。
沈苍伸手到他身后:“你怎么样?”
江云渡猛地扣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沈苍皱眉:“看你有没有受伤?”
江云渡冷声道:“没有。”
沈苍听出他的语气,试探问他:“这是第一次?”
不知记起什么,江云渡久久没有开口。
“抱歉。”沈苍说着,看到他颈侧斑驳的红痕,咳了一声,抬眸转向他侧脸,“是我不好。”
江云渡背对着他:“你中了药。”
沈苍微顿。
他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的确中了药,而且药性猛烈,他全凭本能,丝毫没有节制。
“你放心,”
江云渡久没听到后话,还没转身,就听到身后克制的呼吸,转脸看过去,正对上沈苍眉头紧皱的脸。
“沈苍?”
沈苍握拳按在前额:“我没事。”
话落,他看向江云渡,只是没能开口,眼前阵阵发黑,渐渐昏睡过去。
“沈苍?”
沈苍无动于衷。
江云渡咬牙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搭在他脉上,确认他的确没有大碍,才从他身下抽出乱作一团的里衣,随意套在身上,掀了被子下床。
单脚落地,他脸上黑臭又浓一分,立在原地平复许久,回眸看沈苍一眼,转身出门。
“砰!”
摔门声惊天动地。
床上。
沈苍睡得依旧昏沉。
一觉直到晌午,他再睁眼,抽疼的前额才终于有所缓解。
但怀里空了。
身旁床铺冰凉。
沈苍收回手,穿了衣服正要起身,房门忽然打开。
江云渡端着药碗进来,对上他的视线,缓步走到床边:“喝了它。”
沈苍问:“什么药?”
江云渡转身。
“我喝。”沈苍无奈,“给我。”
江云渡把碗递给他,转身要走,被他抬手拉住。
沈苍把药一饮而尽,才说:“别走,我有话告诉你。”
江云渡垂眸看他:“什么话?”
沈苍先说:“你先躺下休息吧。”
江云渡淡声道:“我没有那么无用。”
沈苍沉默片刻。
以他记忆里的场景来看,江云渡的恢复能力简直异于常人。
不过江云渡向来固执,他也没再坚持。
“我是想说,”沈苍放下药碗,起身看他,“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但这场意外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不会逃避,你放心,一切我来安排。”
江云渡视线微转,避开他的眼神:“安排什么?”
“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江云渡倏然回眸:“成亲?”
“我的全部家当你都清楚,”沈苍看着他,笑道,“我会的不多,失去记忆,可能对你来说也是负担,但我可以保证,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会尽力治好我的病,做好该做的任何事情,如果你愿意,就在这里,我们办一场尽可能让你满意的婚礼,时间你定。”
江云渡手腕微震,挣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沈苍问:“怎么?”
江云渡没有开口。
“你不信我?”沈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很认真的。”
江云渡薄唇抿直。
正是看出沈苍眼神里的认真,他莫名听进心底。
然而情劫天堑,他不应去听,也不应令沈苍误解。
“你对我有哪里不满意,告诉我。”沈苍看着他的背影,“还是之前我究竟做过什么。”
良久。
江云渡道:“不是。”
沈苍说:“那你——”
“我不会和你成亲。”江云渡打断他,背影显得冷漠,“你中了毒,昨夜情非得已,如此罢了,以后不必再提。”
说完,他掀帘出门,脚步显得比以往迟缓。
沈苍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听完他的话,唇边笑意微敛。
江云渡的态度很明显。
话里的拒绝也很坚定。
沈苍看一眼窗外模糊的身影,也走向门外。
堂屋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装在盘里,几乎没有动过。
沈苍洗漱后,转进药房。
江云渡站在炉边,见他进门,头也没抬,显然不打算和他交谈。
“你说不会和我成亲,为什么?”
江云渡握书的手紧了紧,转脸看他:“你帮我养伤,我帮你解毒,两清而已。”
沈苍皱眉。
难道之前千戟的话是假的,他和江云渡之间没有特殊关系,是他猜错了?
“还有。”江云渡顿了顿,“待我伤愈,我会离开。”
沈苍脚下停住:“你要去哪?”
江云渡收回视线,握书的手背骨节微白:“与你无关。”
沈苍看着他冷淡的侧脸:“离开,再也不回来?”
某一瞬间。
与渡劫相悖的话就在齿边。
“对。”江云渡转身,压下心中难以言喻的杂念,重复一遍,“我不会回来。”
“沈大夫!”
门外传来的呼唤打破药房里的寂静。
一个男人跑进院子里。
“沈大夫在家吗!”
身后,房门关合一次。
江云渡回身。
沈苍的衣角没入最后一丝门缝,消失不见。
—
和男人一起来到病人家里,沈苍诊过脉,对病人家属交代两句,就拎起药箱出门。
病人前天夜里遭人袭击,受了重伤。
可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惹的仇家,下手较重,伤势需要长时间休养。
正巧隔壁就是刘家,他过来的时候,老刘头就请他这里结束之后过去看一看。
听说千戟前天闻声赶来,却被错当成贼人打了一顿,伤势加重不少。
好在没有大碍,只需要在床上多待一段时间。
沈苍进门时,千戟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书,仿佛看得入神。
听到动静,才低头打招呼:“师父。”
然后看向老刘头,“爹。”
老刘头忙说:“沈大夫喝点水吧!”
“谢谢。”沈苍抬手接过,礼貌浅饮一口,随手放在一旁。
千戟偷偷盯着。
没有旁的办法,他只能故技重施。
昨夜他将剩余的桃颜花瓣重新处理过,这次把花粉、花瓣磨成的粉和未经处理的花瓣,都放在水中搅拌过,三管齐下!
然而诊脉过后,沈苍依旧面色平静。
千戟等了又等,等得咬牙切齿。
他就知道,不该因为断了腿就放弃,早知如此,他翻箱倒柜也要把没找到的毒药拿到,让沈苍直接毒发身亡!
见沈苍要走,他不死心地拉住沈苍袖角:“师父,能多留一会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沈苍说:“下次吧。”
千戟看出他今天心情似乎不佳,早已经暗自猜了半天:“师父——”
“啪!”
老刘头一把打下千戟的手,“沈大夫有要紧事忙,你不要耽误人家!”
千戟抖着通红生疼的手,咽下愤怒,低头说:“师父走好。”
“注意休息。”沈苍说完,提着药箱离开。
他出门转去山上采药,到天色渐晚才折返。
到家时,江云渡坐在堂屋桌边,第一次没有过问他的去向。
吃过饭,沈苍照例给江云渡上药。
趁煎药的闲暇,他把药房床铺换了一套,端药到卧室时说:“今晚我去药房睡。”
江云渡早看到他来回,听到这句话,接碗的动作仍然一顿。
墨色汤药在碗里轻晃。
两人的倒影在水面泛起涟漪。
安静中。
江云渡道:“好。”
入夜。
窗外月光微明。
看到药房烛火熄灭,江云渡回到床边坐下。
也许习惯有人在侧,今夜似乎格外寒凉。
他在清醒中闭目休息,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开门声。
“谁。”
门外只传来一阵脚步,无人应答。
江云渡自床头握剑下床。
卧室房门随即轻响。
黯淡月光下,一点寒芒凛冽而至——
看见沈苍的脸,江云渡陡然收手!
“你来做什么。”江云渡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床边。
突然,一只手自身后按在他胸前,一把将人扣回怀中。
熟悉的沉重呼吸响在耳边,江云渡握剑的手微紧。
另一只灼热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背,带着他的手转过锋利剑刃,无声割断系带。
江云渡反手刺向身后。
剑尖擦过沈苍腰侧,猛然没入门框,“嗡”声摇晃。
沈苍转脚一步,把怀中人按在墙面。
与身后滚烫截然相反的凉意穿透里衣,江云渡语气微怒。
“沈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0 章 我没有花招。
被熟悉的头痛欲裂吵醒, 沈苍眉间隆起刻痕。
窗外日光斜照,下午的太阳已经带上淡淡寒气,透过窗纸, 在床上洒下金斑。
沈苍眼睑稍动。
绚烂光芒照进微睁的眼, 他动了动——
怀里紧贴的温热细腻如玉, 暖得惊人。
沈苍蓦地睁眼。
他的手臂被江云渡枕在颈下。
这张轮廓卓绝的脸近在眼前, 更显得五官削挺, 即便熟睡, 也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锋利冷漠。
幻灯片似的画面随着这张脸涌入脑海,难以磨灭。
昨夜、以至天色明朗——
沈苍视线转向门边。
出鞘长剑入木三分, 白色里衣挂在剑刃, 直直垂落。
含怒的眸光,渐渐染红的眼尾。
徒劳的挣动困在他与墙面之前, 和渐渐紧绷的背——
场景回到脑海, 沈苍视线不由往下, 看到零碎东西散落一地。
他下意识扫过窗下移位的长桌,当即收回视线, 不再多做回想。
掌下还贴着□□的脊背。
沈苍看着江云渡的脸,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昨天江云渡已经说得很清楚, 他原本也没打算再来打扰。
没想到入夜药性又发作, 比上一次来得更凶更猛。
一幅幅画面又浮现眼前,沈苍放轻动作,手掌往下, 打算检查江云渡是否受伤。
但他的手刚到腰后, 就被猛地擒住。
沈苍转脸。
江云渡的眼缓缓睁开, 看向沈苍。
沉默在近在眉睫间流动。
沈苍先打破安静:“哪里不舒服, 告诉我。”
江云渡道:“管好你自己。”
沙哑的声音响在两人耳边, 沉默又短暂出现。
沈苍说:“抱歉。”
江云渡心有抵触,他收回手,半坐穿了衣服,准备先把空间让给江云渡。
可在起身瞬间,昏涨的太阳穴狠狠抽疼,他上半身微晃,抬臂按在床头墙面,险些摔回床上。
江云渡惯性抬手,正要扶他站稳,忽然面色僵硬,缓慢躺了回去。
沈苍没注意到身后,按了按鼻梁,才道:“你休息一会,我去烧水。”
江云渡看着沈苍背影走出门外,视线不经意扫过钉在门框的剑,脸色黑了一片,闭目不语。
沈苍两次中药,神志不清,他却意识清醒。
不能再久留。
他更清楚这一点。
入轮回是为斩断情丝,他与沈苍却愈缠愈紧,有悖初衷。
若任由发展。
江云渡眉心蹙起。
不可再等所谓时机。
他必须尽早离开。
—
外间。
沈苍洗漱后,先去厨房烧了水,再到东市买了饭菜。
回来的路上,经过糕点铺,他看一眼干瘪的荷包,想了想,还是去买了一份桂花糕。
进门看到江云渡的身影,他快走两步:“怎么起来了?”
江云渡按在门框的手缓缓收拢:“你回来也好。”
沈苍看向他左手的剑,已经意识到什么。
果然。
江云渡道:“我今日便启程。”
沈苍看向他。
江云渡视线偏移:“这段时日,有劳照顾,今日之后,你我不必再见。”
沈苍只问:“你要怎么走。”
江云渡拢起的手更紧。
他回眸看向沈苍,眼神掺进点滴怒色,转瞬即逝,又覆上一层寒霜:“与你无关。”
沈苍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没钱,没门路,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我现在同意你走,就是让你去送死。”
江云渡力道稍松,蹙眉道:“我自有办法。”
“好。”
江云渡握剑的手正蠢蠢欲动,又听到他说。
“只要你能从这走到门口。”沈苍退后半步,指向门外,“不借助外力,走一道直线。”
江云渡面无表情。
沈苍说:“走啊。”
江云渡冷眼看他,抬手将手中剑掼入地面,铿锵直立门边。
“这有何难。”
沈苍说:“别动嘴,动腿。”
江云渡脸色微沉,举步跨出门槛。
只一步,他顿了顿。
沈苍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继续。”
江云渡胸膛起伏微重,压下心间躁意,走向院门。
没走两步,沈苍到他身旁,无奈抬手把人揽回怀里:“别逞强了。”
江云渡平常行走坐卧雷厉风行,身受重伤都不肯安心静养,刚才借力才能站稳,已经说明情况。
江云渡道:“放手。”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沈苍说,“我答应你,等你痊愈,我亲自送你走。”
江云渡动作停住。
“拿着。”
江云渡手里被塞进几个纸包,还未反应,眼前一花。
意识到被沈苍打横抱起,他脸色愈黑:“放我下来!”
沈苍两步跨回门槛:“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走,只是,不要不告而别。”
江云渡抬眸,只看到他与平日不同的冷峻侧脸。
也许察觉到视线。
沈苍走到桌边放他坐下,低头看他:“之前是我误会,这两天也全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江云渡眼底怒色消退,直言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奢求你原谅。”沈苍笑了笑,“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想走,至少,最后一面别这么潦草。”
江云渡看着他。
他唇边有平日的浅笑,平日含笑的眼却埋着深沉,难以看清。
“吃饭吧。”沈苍转而说,“吃完之后回床上再躺一会,热水很快就好。”
江云渡薄唇微抿,帮他打开纸包,看到还散着热气的桂花糕,动作一顿。
沈苍已经拿碗筷分开饭菜:“我去药房。”
江云渡看着他。
“放心,最近我会尽量不去打扰你。”
心间莫名的烦乱在胸膛鼓噪,江云渡按在纸袋,正要开口,沈苍说:“有人来了。”
是来找他看病的人。
沈苍走到门边,听到身后江云渡说。
“你怎么样。”语气听起来仍然冷淡,“头还疼吗。”
“我没事。”沈苍说完,先去了一趟药房。
他把碗筷放下,从柜子里拿了提神醒脑的药膏,重新擦在太阳穴,才提着药箱和来人一起出门。
已经出来,沈苍索性又转去刘家方向。
先看过隔壁的病人,他走进刘家,看到老刘头端着水过来。
“沈大夫喝水。”
“谢谢。”沈苍抬手接过,眸光微动。
最近两天,他都喝过这里的水。
虽然从喝水到发作的时间并不吻合,但药性延缓发作再正常不过。
除此之外,除非他买的饭菜有问题,中药的可能性很小。
只有这碗水是例外。
他看向老刘头:“水里都放过什么?”
听到这句话,床上千戟吓得僵直。
老刘头一愣:“什么也没放,就是白水!”
沈苍不动声色:“那看来是我家里水质和这里的不一样,喝起来是两种味道。”
“不一样?”老刘头懵愣点头,“沈大夫懂得多,应该是吧!”
沈苍转向千戟。
千戟翻页的手抖了抖,勉强稳住:“师父。”
难道沈苍已察觉碗内的毒药?
桃颜花瓣无毒,沈苍才两次不设防备,此番换成剧毒,看来还是太过冒险。
沈苍走到床边,先为他把脉:“手。”
千戟咽了咽口水,伸手到他指下。
“最近在看什么书。”
脉搏狂跳。
沈苍抬眼看他。
千戟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回师父,弟子在看这一本。”
“看完了吗。”
千戟忙说:“弟子都看完了!”
沈苍随手放进药箱:“既然看完了,下次来我给你换一本。”
千戟看着他动作,恨不得自抽嘴巴:“师父——”
沈苍打断他:“恢复得很好,记得按时吃药。”
千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合起药箱,在悔恨中皱眉。
不行。
沈苍今日不同以往,一定有所察觉。
这个身份不能再用。
千戟低头看了一眼,暗骂一句。
这凡人突遭横死,未免惹帝君疑心。
他的本命魔气耗去一半,竟毫无建树,唯有白白便宜了这具肉身。
“武阳,沈大夫要走了,还不打招呼!”
“不用了。”沈苍抬手虚按,对老刘头颔首示意,萫萫猪转身离开。
回到住处,厨房的热水滚开。
他随手倒进浴桶,又走向卧室。
“江叶青。”
见江云渡坐在床边擦剑,沈苍说,“走吧,去洗澡。”
江云渡起身。
沈苍看他沉重的脚步,俯身把他抱起,到厨房才问:“要帮忙吗?”
江云渡沉声道:“不必。”
沈苍把干净衣服放在桶边台面,依愿出门。
他回到药房,简单吃了几口凉透的饭菜,取出药箱里的书翻看。
他不是有意怀疑,可两次中招,又是这种药性,不可能只是巧合。
翻到其中一页,他放下书,去药柜前打开存放药草的抽屉。
绿叶还在,花瓣不翼而飞。
确是桃颜无误。
沈苍皱眉。
千戟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江云渡对千戟早有戒备,但他从没想过这个方面。
“吱呀——”
听到门外的动静,沈苍回神,开门就看见江云渡正扶墙往前。
“我在这,叫我就是了。”
江云渡并不看他。
沈苍回身把书扔在桌上,抱他回了卧室:“睡一觉吧。”
说完去药房拿了中药铡刀和药材,掀帘对他说,“我在门外,有事叫我。”
江云渡蹙眉:“你不回药房?”
沈苍说:“药房离得远,这里方便。”
见他转身,江云渡看一眼窗外天色,蹙眉愈深,片刻,终于道:“进来。”
沈苍回眼看他:“有事?”
江云渡冷声道:“若你受了伤寒,如何为我疗伤。”
沈苍笑道:“没关系——”
“废话少说。”
话被打断,沈苍挑眉,只好带着铡刀回到卧室。
江云渡闭眼。
听着一旁响动,他久久未有睡意。
突然听到一声闷响,他转脸看过去,见沈苍枕在桌上,蹙眉道:“沈苍。”
沈苍又是无动于衷。
江云渡沉脸掀了被子下床,强忍不适,把人从床边挪到床上。
直到躺进被褥,沈苍依然昏睡。
江云渡看他一眼,正要转脚离开,顿在原地良久,再沉脸掀开被子,躺在沈苍身旁。
睡意顿时如潮水般袭涌。
江云渡沉沉闭眼。
不知过去多久。
窗外夜色深浓。
半睡半醒间,江云渡感觉到身侧熟悉的温度贴近。
仅存的困倦眨眼驱散,江云渡立时清醒。
他按住腰间的手,还没起身,沈苍的呼吸喷洒在后颈,近得灼烫。
江云渡脊背微僵,回想两度经历,已不再有多余精力白费。
闭眼任由手掌滑入衣料,他黑着脸感觉到身后轮廓。
不多时。
动作忽然停住。
江云渡冷声道:“你又有何花招。”
沈苍扣在他腰间,进也不是,出也不是,闻言,不由轻咳一声,缓解喉内的干哑。
“我没有花招。”
死寂陡然蔓延。
听出他语气里的清醒,江云渡脸色黑透。
“这个药有后遗症。”沈苍也听出他呼吸里压抑的沉重怒火,动作不变,先下嘴为强,“我怎么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