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扫地的老衙役魏褔,听到宋祁韫等人的谈论,忍不住插了话。
话毕,他才恍然想起来什么,扇了自己一嘴巴,后悔地骂自己嘴太快。
他身材单薄,穿着宽大的衙役服,自己打自己这一下子,身形晃了晃,更显得弱不胜衣。
“老捕快,您这是何故?”白开霁看不下去,好心地去搀扶住他。
魏褔连忙鞠躬赔罪,恳请白开霁等人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是他说了这些话。
“县尉特意不让我们说这些,说这些话神神叨叨的,是妖言惑众!”
宋祁韫命人取县志来,果然查到魏褔所说的情况。前朝唐县这里,的确发生过屠城的惨案。
“我说我到唐县地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呢,阴森森的,凉飕飕的,那自杀林最邪门。”陆阳哆嗦了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别瞧他这人人高马大的,天不怕地不怕,江湖上有人找他比武,他可以不顾生死地打,但就怕鬼!
陆阳立刻捂住肚子,喊自己旧疾犯了,须得回京找老大夫开药才行。
“少装。”宋祁韫丝毫不给他面子。
陆阳坚持:“宋少卿当初请我来大理寺做事的时候,咱们可说好了,有鬼的案子我不干。”
“放心,我保证不是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做的案子,有鬼的是人心。
陆阳半信半疑,晓得宋祁韫这么回他,肯定是不打算放他走了,他便往白开霁身边凑了凑。
白开霁当然要趁机调笑陆阳,“叫你平时猖狂,总喜欢上蹿下跳,这回总算轮到你吃瘪的时候了。”
一行人立即抵达红袖阁。
忽闻身后有熟悉的咳嗽声,大家回头,才发现沈惟慕也跟来了。
陆阳:“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
要不是收灵气奖励的时候,发现自己记错了,还有一个八卦没说,他才懒得来这里。有这工夫,他多啃两个鹅翅不好吗。
陆阳:“那你为什么来?”
陆阳反问的话刚出口,白开霁就擦过他的肩膀,高兴地奔到沈惟慕的身边。
“你是不是听到那个传说了?看我们大理寺人手不够,过来帮我们?”白开霁笑着去搀扶沈惟慕,“沈小公子太善良了,但真不用你来,你这身体需得多多静养才好。”
沈惟慕笑眯眯地顺势应了。
“你慢点,这有个门槛,还挺高的。”白开霁贴心嘱咐。
陆阳:“……”
宋祁韫:“……”
好大一个叛徒!
沈惟慕温笑道谢后,边用帕子掩嘴咳嗽着,边走进了红袖阁大堂,转即他又用帕子把鼻子也掩住了。
淡淡的尿骚味儿在空气中弥漫着。
大堂上空悬着着一段被裁断的红绸,李红袖的尸体已被安放在地面。她颈下有轻重不同的两条缢沟,面色苍白,口鼻流涎涕,舌探出齿外,尿失禁,完全符合自缢吊死的特征。
“为何她脖子上会有两条缢沟?”白开霁不懂就问。
尉迟枫:“常有人误以为死者颈部有两道缢沟便可能是他杀,实则不然,如果在缢吊的过程中缢索在颈部有滑动,一条缢索可形成轻重不同的两条缢沟。”1
大堂北面不时传来低低地啜泣声,十七八名身着各色衣裳的年轻姑娘们以帕掩面哭泣。众姑娘中,有一名身着牡丹飞蝶粉萝裙的女子姿容最秀丽。
沈惟慕的目光在这位姑娘身上寸寸逡巡,因为注视得太过明显,招来陆阳的嘲笑。
“看不出沈小公子原来好这口。”陆阳唏嘘,“我以为以你的姿容,该是看不上长得不如自己的。”
“你说的没错。”
陆阳张嘴就要继续嘲笑,忽然反应过来沈惟慕刚才赞同自己了。
“没看上她,你瞅她那么长时间?”
“钱志勇种蘑菇,苏南种蘑菇,李红袖也种蘑菇……便看看这位冬灵姑娘是不是也有同好。”
陆阳惊诧,他根本没说那姑娘是冬灵,“你早认识她?”
“花魁,自当是衣着品貌最佳者,看她腰间锦袋,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陆阳轻嗤一声,不以为意,“眼熟什么,就一个绣着鸟儿普通锦袋。”
宋祁韫刚好路过,顺势朝冬灵的方向瞟了一眼,脸色骤变,立刻命人将冬灵带过来。
“看不出你也有几分查案天赋。”宋祁韫对沈惟慕道。
尸体抬走后,大堂内开窗通风,气味已经散尽了。
沈惟慕的右手不紧不慢地伸进左侧的袖中——
宋祁韫以为沈惟慕有什么关子要卖,耐心等他。
沈惟慕从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打开,取一个颜色棕红的卤脱骨鹅翅,送到嘴里。
宋祁韫:“……”
冬灵过给宋祁韫行了见礼后,问宋祁韫:“不知妾和姐妹们何时才能领走鸨母的尸身,让鸨母入土为安?”
冬灵声音柔韵婉转,一般男人听了骨头都会酥了半边。可惜现在她面前的三个男人全都不懂风情,尤其有一个,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居然还在这种场合下只顾着吃吃吃。
“可否借来一看?”宋祁韫指定锦袋。
冬灵愣了下,马上用手按住锦袋,“请宋少卿恕罪,女儿家贴身的东西不便给人看。”
“不便?”陆阳嗤笑,“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你一个妓子——”
沈惟慕优雅吐出一块没脱干净的鹅骨头后,用漫不经心的聊天语气截住了陆阳的话。
“听闻冬灵姑娘不喜男子,那可是喜欢女子?”
“你听谁说的?胡说八道!”婉转柔韵的声音不见了,突然有些刺耳。
宋祁韫和陆阳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冬灵的失态,有办案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情况是心虚的表现。
冬灵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眼含泪,楚楚可怜看着宋祁韫:“妾平生最恶之事便是被人冤枉,刚才失态了,请宋少卿见谅。”
“苏南死了,尸首如今就在县衙的尸房内。”沈惟慕简明扼要。
冬灵无法抑制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连连摇头,“不,这不可能。”
“她确实死了,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县衙看她的尸首。”宋祁韫道,“她身上挂着的锦袋和你这个是一对,并在一块,应当是鸳鸯戏水图吧?”
“怎么会这样!”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冬灵眼里滚落,她腿软地跌坐在地上,哭得十分狼狈。
宋祁韫拿到冬灵的锦袋,发现里面装着的只是普通的香料,并不是一捧土。
他不禁看向沈惟慕,这厮撂下两句话后就不管了,靠在窗边专心吃卤鹅翅。
有关于苏南女扮男装的事,冬灵的阐述跟苏南无二。她们俩家小时候是邻居,都日子穷苦,后来灾荒逃难就走散了。再见便在京城,一个是妓子,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大理寺录事。
“这锦袋是我送她的,我是不喜欢男人,那是因为我做这行,受够了你们这些恶心的臭男人。但鸳鸯图案却并非你们所想那般,是好姐妹之间、朋友之间相赠的礼物罢了。若不绣这种图案,鸨母都不舍得给我们好绣线。至于什么种蘑菇,鸨母为何自杀,我都不清楚。”
冬灵伤心欲绝,目光呆滞无光,整个人跟没了魂儿一样,不像在撒谎。
宋祁韫将后续事宜交给属下后,踱步到沈惟慕身边,才发现从东窗边这角度可以览尽大堂内百态。尤其可看清楼内那些哭啼的姑娘们,多数都在假哭干嚎,不过用帕子在掩饰眼角罢了。
“看来这个李红袖平常没少苛责她们。”
沈惟慕吃鹅翅的动作未停。
宋祁韫闻着卤鹅翅飘来的酱香味,口中唾液在无形中增多,不得不控制自己的状态。
“这案子你怎么看?”
沈惟慕这才扭头看向宋祁韫:“你问我?”
“我看你对这案子挺感兴趣,不然怎会时不时特意透露消息给我们?”
宋祁韫仔细想过了,这案子若没有沈惟慕提供消息,不可能查到现在这程度。
或许是沈惟慕透露的消息过于接近真相,才会招致那么多人丧命。
“我不提供多余意见。”
沈惟慕没有管闲事的癖好。
世上生灵各有各的定数,何必多费心力,庸人自扰。
“回京后我请你吃三顿终身难忘的佳肴。”
沈惟慕当即用帕子擦了手,对宋祁韫道:“有没有想过,种蘑菇就是字面的意思,唐县地域皆是长蘑菇的良土。”
宋祁韫愣了下,站直身子,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骤然亮了。一直堵住他思绪洪水的巨石,骤然被这句话冲开了。
怪不得锦袋里那捧土中的白丝让他有种熟悉感。
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儿时曾有一次去山上采蘑菇,那白色的丝正是蘑菇摘下后,土壤里残留的东西。
“但仅仅是简单种蘑菇的话,不会因为一个区区种蘑菇的问题,招致这么多人死亡,甚至被灭口。这种蘑菇的背后,一定牵扯到巨大的利益或阴谋。”
“蘑菇这东西妙得很,无毒的滋味鲜美,让人流连;有毒的也滋味鲜美,可能致幻,甚至让人丧命。
可即便自杀之举是了毒蘑菇致幻所致,但有幻觉的人不可能意识清醒,那如何做到让那么多人都主动去自杀人林那里自杀?”
“还有李红袖的自缢也很古怪,目击者说她是从自己屋里出来后,特意当着众人面自尽。她屋里也挂着红绸,她为何不在屋里自尽,偏巧在众目睽睽下?”
虽然未解决的疑问有很多,但宋祁韫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和沈惟慕匆匆道了声谢,立刻带上白开霁等人忙于调查。
只说一句话便赚了三顿绝世佳肴的沈惟慕,不紧不慢地走出红袖阁,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开吃芝麻糖。
突然,一把尖刀抵在沈惟慕的腰际,沙哑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不许回头,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