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赖也英雄
    童牛儿猜测林猛既已逃出,必不肯看自己的父母亲人关在牢中受罪等死,这一半日内怕会来劫牢反狱,雷怒海自然不会让他得手。

    但若这牢营仍在黄坚门生手中管治,必不肯让东厂的人进入埋伏,这怕就是将其划在自己名下的主要原因若捉拿林猛成功,功劳自然归在雷怒海和方威等人的名下;一旦失利,若皇帝因黄坚等人的主张而怪罪下来,则尽可以请自己抵挡顶杠。

    童牛儿隐隐看出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虽然以他此时阅历还估算不出风险有多大,但凭从小讨饭得来的经验,他知道白给的向来只有残羹冷食。若人家肯舍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必要自己干些小活;若得到的是一屉肉包子,怕自己不累上半天是吃不到口中的;若扔出的是一块带肉的大骨头,自己则只有赶紧逃命的份儿,因为马上就会有一只、甚至几只恶犬窜出来与他争夺,若跑得慢了,定受下一顿好咬,弄不好连性命都不保。

    其实人生的经验大抵如此越大利益后面越跟随着难测的凶险。

    但世人愚钝,只见挡在前面的利益,而不能透过利益看见跟随在后面的凶险。

    童牛儿早领教得多了,屁股上至今仍在的狗齿印便是力证。是以突然得个六品衔的副将并未叫他欢喜到哪去,反倒令他更加小心谨慎,时刻提防着将要窜出的恶犬来抢他手中的肉骨头。

    抬头看看天空,估摸二更天已过。

    童牛儿沉一口气,迈步向天字牢营走去。

    他想象不出林家众人这一夜要如何熬过,以后还有千百个这样的夜晚等待着她们,她们该如何应对?尤其那两个仙女姐姐这时怎样了?

    不知怎地,想起她俩个,童牛儿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牵挂,暗骂皇帝老儿狠毒,竟忍心将这样的人儿卖入青楼,任人糟蹋。犹如将两朵鲜花扔入烈火之中,只怕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中忽然一动,闪出一道灵光你皇帝老儿要叫她俩个去做娼妓,我童牛儿偏不肯,且看咱俩个谁能!

    一想到要与皇帝老儿顶牛作对,童牛儿心中立时泛起一阵莫名的兴奋,似得了一个好大的名目,觉得今后的日子有了一个甚有意思的目标。

    转念又想到林凤凰和白玉香,不禁暗叹口气,这俩个人儿虽好,命却怎地如此的苦呵?我今日起便帮你俩个和这老天、这皇帝老儿抗上一抗,且看谁胜谁败。

    走入牢营的阔大门口,见守门的军士竟有十几名,其中多不熟识。虽也穿御林军服饰,但从眼中傲色童牛儿约略猜出必是东厂的锦衣卫无疑。

    他拿眼睛虚扫过一轮,昂首挺胸直步而入。

    众军士见得他到,都忙打千行礼。

    最后一人动作稍慢,童牛儿瞧着有气,倏然向前一窜,飞脚踢在他小腹上,口中骂道“狗东西,不认得本大人么?竟敢如此不敬?”

    那名兵士正是锦衣卫所扮,平素张扬惯了,从不曾受人欺,毫无防范,被踹得窝在地上。心中火起。欲待发作一番,想想却又不敢。

    他隶属于方威统领的白虎营,自是知道方威治兵极严厉,此时有职在身,若与童牛儿撕打起来必惹出热闹,方威知晓定不会轻饶自己,无奈只得忍下这口恶气。

    其他兵士见了均捂嘴窃笑。

    童牛儿看他慢慢站起,冷哼一声,将手中所捏缎帽递过道“拿着。”

    这兵士只得接入手中,看童牛儿将散发盘起,用簪子别了,拿回缎帽工整戴在头上,昂首阔步向里走去,心中不禁恨得生痒,暗将牙齿咬到欲碎。

    林凤凰和白玉香相拥而眠,二女哭得乏累了,先后睡去。

    林凤凰面向铁栏,幽微昏暗的油灯光下依稀可见她眼角泪痕犹湿,如春花承露,叫人看着有说不出的疼惜。

    林凤凰并未睡实,迷糊间似听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睁眼看时,见铁栏外立有一人,正向自己静静凝眸,目色十分温柔,不禁吓了一跳。

    将上身半抬,才看清那人穿一袭簇新的团花滚绣御制官袍,腰束黑色丝带,头戴方正缎帽,腰间挎着珍珠鱼皮做鞘、镶着赤金吞口的长刀。

    这一身装扮正是六品副将的

    官服,穿这官服的正是屡帮自己一家的童牛儿,林凤凰待看清他后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忽地想起不知父亲生死如何,猛地站起扑到铁栅栏前急急地道“大人——我爹爹他——他怎样了?”

    童牛儿见她脸上泪痕犹新,愁容惨淡,愈加疼惜。沉吟片刻,道“令父押在后院,我已叮嘱过好好照顾。林大人是好官,大家自不会为难他的。”

    林凤凰听得此言,去了三分愁苦,迟疑片刻,道“我爹爹——真的会被腰斩吗?”

    这一句却将童牛儿问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在脑中转了半天念头才道“林大人一时糊涂,见罪于圣上,圣上恼得狠了才会如此说。待他的气消了,必会原谅林大人的。不出三、五个月,林大人——必能官复原职。”

    童牛儿只是看林凤凰的模样太过凄惨,是以信口胡诌一通,借机安慰于她。

    其实适才在酒楼上,一名来贺的乙字大营都尉乘一时酒兴说出林水清被冤真相原来林水清和黄坚同是一党,但林水清因看不过魏忠贤等人的逆行,逞书生意气,一时激愤上表弹劾众人,直言皇帝违反祖训,纵容宦官把持朝政是大逆之举。

    魏忠贤等人见表后大乐,在皇帝面前参奏林水清目无圣上、狂放不敬之罪,指使爪牙雷怒海将林家查抄。

    似此等大罪一旦加身便如棺上凿钉,永成定论,此朝不倒便无翻身平冤之日。但这样寒如坚冰的言语童牛儿怎敢对林凤凰讲起?

    其实这魏忠贤的出身和童牛儿倒有几分像,本是个百无一用的街巷无赖。因赌钱时亏空血本,无处容身而自阉男根,易名为李进忠入宫为奴。后结识皇长孙的乳娘客氏,与其勾搭成恶。

    光宗崩,皇长孙继位,即熹宗,封其乳娘客氏为奉圣夫人。李进忠原是小儿本性,见客氏得势,立即攀附,很快从惜薪司中脱出,一路走高,改回魏姓,得赐忠贤之名,并最终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明代宦官之中,向以此职位最大,权势居内阁以上。官员奏事,皆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决断,然后才通俱政司卿部,或上禀皇帝,可见其独。

    魏忠贤自掌权势后,与客氏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祸害良臣,水火天下。不但左右皇帝,而且作乱后宫,先使计谋杀裕妃张氏,后暗叫皇后堕胎,所害宫妃、太监无计其数。

    他更与一班宵小结成阉党,在朝中肆意横行,无所顾忌,一旦遇到阻碍便冠以恶名狠治,使东厂查抄家资,收入牢狱,私用酷刑,强定恶罪,弄下无数冤情错案,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又命拆毁全国书院,禁止讲学,来压制言论。

    在其淫威笼罩下,使上自内阁六部至总督巡抚,下达各地官吏将尉,无不尽属其党羽,竞相为魏忠贤修建生祠,并尊其为‘九千岁’。

    史载每当外出,随众万数,所过之处,士大夫遮首拜服,媚者皆高呼‘九千岁万岁’,气势之嚣张直逼帝王。

    林水清得罪下他,焉能有善终?

    林凤凰涉世浅显,胸无城府,不明白事情的轻重。听童牛儿如此说竟信以为真,原本满胸填塞的愁苦立时被扫除得一干二净,心里忽地燃起一大片希望的火来。深锁双眉的脸儿缓缓舒展开来,道“真的吗?你不是诳我?”

    童牛儿见得她皓如明月般纯净美丽的面容,不禁疼惜得暗暗咬牙。

    林凤凰不待童牛儿点头,已欢喜得轻笑出来,向他拜下一礼,道“多谢大人。”抬头向他展颜一笑,回转身子睡下了。

    待躺倒在白玉香的身旁,才知觉要在童牛儿的注目下入寝,不禁羞得颊上泛红,暗把嘴儿噘起,将头埋入白玉香的怀中。

    但想着终会有出头之日,再不必担心害怕未来的种种困厄之苦,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喜极而泣,又悄悄抹起泪来。

    童牛儿在一旁痴怔地看了片刻,低叹一声,转身走出黑暗的牢房。

    来在院时,见原来隐藏在暗处、趴伏在房顶的人已经撤去。

    他原本担心逃走的林猛逞一时血性之勇回来救人,则必要遭擒。今见他没来,才将心放下。

    一步三摇地走出牢营大门,寻马径向春香院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