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热情地跑到了自家三叔面前,杨秋准备拉扯着三叔的胳膊撒个娇。
可是刚刚走近做出这个动作,杨秋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只见一个空荡荡的袖子被杨秋抓着,那是杨秋三叔的左胳膊。
那一瞬间,杨秋和杨石同时露出了呆滞的神色。
尤其是杨秋,她感到万分愧疚难受。
明明三叔刚刚对他们挥手笑得这么开心,记忆中,三叔也是个意气豪爽的性格。
因为长得高壮,气力大,人又聪明,所以周围人都称三叔是个壮士。
反正在杨家上一辈的人里面,包括自家阿爹,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拘谨胆小的气质。
就算平时见到周围邻居,似乎都直不起腰。要是面对里正,那更是小心翼翼。
只有三叔胆大聪明,所以三叔去年也参加了募兵。
可是如今的三叔,虽依然高大挺拔,但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足以说明他们三叔遭遇了什么。
“三叔,我……对不起。”
杨秋垂着头满是内疚,石头哥更是在一旁紧握拳头,眼眶通红!
“三叔,是谁伤的你?我去杀了他!”
“憨子!你三叔我是在战场上受伤的,那些胡人凶狠残忍,你个小娃娃报什么仇!给我老实一点!”
三叔杨西用右手狠狠点了一下石头哥的额头,石头哥却依然愤懑不平。
“那又怎么样,等我长大了,我去杀了那些胡人就是!”
杨西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性子这么轴,他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傻娃子!战场是什么地方,你三叔我以前也以为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也觉得自己可以在战场上无畏生死。
可是傻孩子,战场上到处都是死亡,遍地都是鲜血,随便踩一脚都是尸体,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吗?”
“石头,你以为三叔为什么会回来?你以为失去一条胳膊很惨?不,我不惨!我的那些同袍全都死了。
明明去的时候是五十个人,我的那些同袍们也个个英勇健壮,可是他们都死了,我当时被砍去胳膊也差点死了。
是其他人扒开尸体推救了我,战场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只有鲜血和死亡,你不许去!”
这话一说完,整个气氛都沉默凝滞了起来。
杨秋看到,自己三叔红着眼眶低头默默落泪。
明明刚刚看到他的时候还爽朗带笑,可是提到战场上的事情,三叔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浓重的悲伤之中。
石头哥更是在一边握拳沉默,眼神满是哀伤。
好一会儿,三叔突然抬起头来大笑了一下。
“好了,我回来难道是要让大家哭一场吗!活下来是好事,是幸事!
你们三叔我福大命大,现在还可以回家,石头和秋儿你们赶紧笑一个,庆祝你们三叔我回来!”
见三叔这么豪气,杨秋也不好意思继续悲伤。
她扯了扯石头哥的袖子,然后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三叔,我想求你帮个忙,这不是还没有回闾里吗?我想让你帮我带个人进去,伪装个身份让他在这里暂住一阵子。”
杨秋这请求一提出来,杨西目瞪口呆地看了自家侄女好久。
他这个侄女才五岁吧,五岁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该不是被人骗了吧?
于是杨西立即瞪向了自己的大侄子。
“石头,你是怎么保护妹妹的,说,你们到底被谁骗了?”
见三叔误会,杨秋和杨石赶紧把三叔拉扯到远处的一块空地解释了起来。
杨秋口齿伶俐,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田冲的身份,汪陶田氏。
接着又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田冲虽然有些麻烦危险,但是这家伙知恩图报,
然后,杨秋又说了一下自己的妄想,希冀田冲以后回报一下他们杨家。
哪怕打发点小钱也是可以的。
这些算计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把杨西给震住了许久。
倒不是杨秋的说话多么惊骇异于常人,主要是他这个侄女才五岁,怎么说话做事一套套的?
谁教的?
他兄长嫂子不是这种性子啊。
杨西反正觉得自家这个侄女有点妖异。
不过看着侄女祈求的眼神,杨西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再加上他性子护短,于是杨西开口了。
“行是行,但你们得先让我见见这位田小郎君,若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三叔就帮他一次。”
其实杨西觉得自家侄女被人骗了。
这世道的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卑贱农户。
不过先给小侄女一个面子吧。
待见到田冲之后,杨西一行人说出他们的计划,田冲立即认真行了一个谢礼。
这一下子,杨西改观了。
他活到二十六岁,第一次有贵人给自己行礼,这可真是稀奇事了。
看来小侄女看人还是准的,田冲还说出了自己的底牌。
他母亲的族人就在马邑县,还是马邑县的豪右张氏。
等过一阵子,他会联系张家,到时候会重金酬谢。
杨秋当时就笑了,那张氏估计就是张辽家了。
这小子这次老实了,虽没有说逃难原因,但总归说了句实话。
之后,杨西就找了个借口,说田冲是自己同袍儿子,因为亲人皆亡,所以他决定收养。
当然,在将田冲带进去之前。
杨石先偷偷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了一件,是个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
接着又把田冲脸颊脖子脚踝抹黑,再穿个草鞋,总算像个黑黝黝的农村娃了。
于是田冲顺利混到了闾里,之后居住在了杨秋三叔家。
当天晚上。
南华里,里正王成家。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闾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躺在卧室休息睡觉。
而在里正家的宅子里面,有一间屋子正奢侈的点燃了夜灯。
这屋子正是王家书堂。
在南华里,其他农户都是一进或者二进院子,只有里正家修了四进院子。
当然,南华里也只有里正家的人认字,所以他们家才有资格修个书堂。
此时此刻,里正王成的长子王旭正端正地跪坐在自己父亲面前。
一炷香之前,他刚刚从县城赶回南华里。
“县城那边的事情结束了?有没有什么纰漏?”
王旭是三天前去马邑县城的,昨天晚上县城被攻破的事情,他了解得很清楚。
“父亲放心,吴县令和他的几个心腹都已经死了,上报朝廷的消息只会是鲜卑人侵扰我大汉边境,不会有任何消息泄露。”
听到这个消息,王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抚摸着自己已经花白的胡子,眼神闪烁着精光。
“这就好,吾一直害怕事情泄露,看来这次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这次你帮主家做了这样一件大事,悄悄打开了城门,主家那边一定会对你奖赏,若能获得一个亭长的位置,倒也不枉费这次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事实上,王旭这次的任务很是冒险。
打开城门放鲜卑人进来,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可是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事,身为王家族人,已经远离权利中心太久了。
王成知道王家族人众多,想要出人头地,想让主家重用他们,那就必须做出非同一般的大事。
好在这次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就等主家那边的回报了。
“父亲,其实我不懂,吴县令怎么得罪主家了?我感觉赵氏好像也参与了进来。”
这话一问出来,王成叹息着看了自家儿子一眼。
虽是自己长子,但这个性子实在是不聪明,很多事情是要自己看自己听的。
罢了,总归是自己长子,还是得好好教,免得以后惹上事儿。
“吾此刻说的,你在这里听到,出去以后就忘记,不能对任何人说,明白吗?”
王旭赶紧严肃地应了一声是。
“父亲,儿明白。”
“我们王氏立足在马邑县,光靠那些田地怎么可能积累巨大财富?事实上,王氏和赵氏私底下一直偷偷和鲜卑人做一些生意。
贩卖马匹,武器走私,私卖茶盐丝绸布匹,这才是王氏和赵氏积累偌大的财富的原因。
那吴县令一来,本应该和我们马邑县人好好合作,可是他实在是没有眼色,竟然大张旗鼓地要调查马匹武器走私生意?”
“做官这样没眼色的,倒是好些年没见到了,所以他不死谁死?难道让我们王氏去死!”
王旭惊呆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父亲,走私这些东西可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王成直接嗤了一声。
“你开城门迎鲜卑人进来不是杀头的大罪!傻子,这天下谁不是这么干的?
不然我们这些人住在边境干嘛,等那些杂胡过来杀我们?这汉家天子早就不管我们边境了,每年死了那么多人,你看天子有派兵吗?
这并州到处都是胡人,大郎,那些圣贤书都是假的!天子宠幸宦官,卖官鬻爵,朝堂上的官只要花钱就能买,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规矩礼法?
那王甫曹节一个阉人而已,嚣张跋扈,暴虐贪婪。朝堂上上下下都在贪钱,那些清流名士是这样,阉人是这样,天子也如此,你读书莫要读成傻子。”
王旭默然。
“儿明白了。”
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都静默了下去。
“唉,吾只希望下一个县令识趣一点,免得身家性命不保,若老死官员,对朝廷总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