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刽子鲍魁(四)
    钱这种东西,对老百姓来说,赚的时候要一文一文的赚,花的时候却是要一两一两的花。

    “一两二钱银子,在城里租房子都租不到吧?”骆毅问道。

    鲍魁:“是啊,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房租却要半年、一年的交,一两二钱银子,肯定租不到房子;

    要不说我命里不愁钱呢,我只在街上闲逛了两天,就找到第二份差事。”

    “是什么?”骆毅和李蔚珏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其实很羡慕鲍魁,尤其是李蔚珏,因为鲍魁十二岁的时候就找到做工的地方,让他也想着自己若是想赚钱,该如何找营生。

    那个死丫头说银锭都是她的,连黄酉和何理也那么说,那李蔚珏总得给自己找个谋生之路。

    “刽子。”鲍魁说道:“我在街上闲逛,想找份合适的营生;

    那时我十六岁,个头也长起来了,按说能干更多的事,可我除了杀猪羊,别的还真不会;

    想自己弄个摊子当屠夫,就一两二钱银子,根本不够;

    就这么转悠的时候,碰上我师父段大海,当时,他刚从城里最高档的妓馆出来,顺手打赏老鸨子十两银锭;

    可老鸨子前脚接了他的赏钱,转身就啐了一口,说真晦气,还让龟公去把银锭泡进狗血里好好刷洗刷洗;

    谁知当时段大海就没走,正站那儿琢磨下一个地方要去哪儿消遣,就全给听见了;

    我以为他会揪住老鸨子臭揍一顿,没想到他竟红了眼眶,捂着脸蹲地上哭起来;

    当时我年轻啊,就打起抱不平来,骂那个老鸨子不是东西,拿人钱还骂人娘;

    老鸨子就跳脚骂我,说我懂个屁,说段大海是个刽子,他的银子上都挂着鬼魂;

    我听了也吓一跳,但被老鸨子骂,我也不甘心,就回骂,说她赚的银子上都挂着姑娘们的血肉;

    我见过人贩子把年轻姑娘卖去窑子的场面,也见过窑子后门抬出来年轻姑娘的尸体,就一个破草席子卷着,连衣服都不给穿;

    我骂老鸨子干的事最缺德,刽子干的事倒是合理合法;

    我师父段大海就不哭了,还带我走,说雇我给他当个随从,没事儿陪他说话解闷儿,包吃包住,每个月还给我一两银子。”

    段大海开出的价码实在是让鲍魁心动,要知道他四年才攒一两多银子,要是跟了段大海,一个月就能攒下一两。

    而且,段大海也不用他卖身,只要他陪着解闷儿,也没说带他砍人脑袋。

    “卖古玩字画的有句行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鲍魁说道:“当刽子也是,三年不砍头,砍头吃三年,段大海没少攒钱;

    带着我到各处转悠,每到一地,就带我吃最好的馆子、进最顶尖儿的窑子,他找姑娘睡觉,我就坐在楼下吃酒,我的个头儿又开始猛涨起来;

    其实我在屠宰场时吃得就不错,在屠宰场,羊杂能卖,猪下水却是要丢掉的,屠宰师傅们就把猪下水用炉灰搓干净了炖来吃,我那时候可以算得上是天天吃肉;

    跟了段大海之后更是,吃香喝辣,段大海就要求我一样儿:陪他说话,用不着我给他端茶递水;

    但我不能白拿人工钱,就看见什么干什么,一来二去,段大海就离不开我了;

    入秋的时候段大海带我去了京城,他是在京城当刽子的;

    刽子其实不好当,你们瞧着砍头的时候,刽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怕;

    其实不是,我师父说了,每次行刑完,他都做噩梦,会做上好几天,所以他那几天干脆一到晚上他就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就不做梦了,做梦也想不起来。”

    当刽子的,最是寂寞,没人愿意同他们交往,而他们也因为职业的缘故,气质中自带一股煞气,让人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他们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话全都憋在心里,无人分享与分担。

    鲍魁现在就如当年他师父段大海一样,一旦有人陪他说话,话匣子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完全想不起顾忌一下骆毅和李蔚珏还只是小孩子,什么窑子、老鸨子之类的,都一股脑说讲出来。

    黄酉看到鲍魁说话说得嘴角都起了白沫,就递水过去,让他喝一点儿润润,可鲍魁却轻轻拨开了,他还没说够呢。

    鲍魁:“我跟着师父的第二年,赶上京城里审出大案子,几乎每天都要砍几颗人头;

    我师父就不敢喝酒,怕耽误第二天的差事,结果连着两天夜里他都嚎叫着惊醒;

    我看着心里着急,第三天师父再去刑场时,我便偷偷跟了去;

    平时师父都不让我去的,说让我跟着他已经就很对不住我了,不能让我看那种场面,别被死人怨气给缠上;

    但我不怕啊,我以前也是见过犯人行刑的呀,咱老百姓不都把这事儿当热闹看嘛;

    再说师父对我这么好,我总得报答,至少让他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吧?我就偷着跟去了;

    说真的,我亲眼看着我师父喂犯人喝一口酒,再把酒碗摔碎;

    亲眼看着我师父拿起自己带的酒葫芦灌上一口然后喷他的刀;

    鬼头刀是师父自己磨的,他说杀人的是刀不是人,如果谁磨刀就成了刀的帮凶,所以不让我碰;

    可那酒是我帮他勾兑的,那是用最烈的酒,兑上露水、乌鸦血和黄牛乳,还有童子尿,这样才能避免怨气缠身;

    童子尿是我的,嘿嘿,我师父说,我这么大了还没开过荤,我的童子尿肯定阳气最重;

    我还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刽子把犯人脑袋砍下来,那些脑袋就滴溜溜在地上滚,有的眼睛是闭着的,有的还是半睁着的呢,可我就是没害怕;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告诉我师父,我去看他行刑了,给他讲我怎么去的,路上遇到谁了,砍头的时候我周围的人都什么样儿;

    我师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然后我就干脆坐着守了他一宿,师父没有做噩梦。”

    师徒之间的情分可能就是这样,平日千好万好,在段大海心里,他们俩也是雇佣关系。

    但是这一夜后就变了,段大海把鲍魁看做了子侄。

    “就因为把我看成子侄,师父竟连衣服都不让我帮忙洗了,坚决不让我碰他的东西,他自己也是,回来必得先洗个澡,才叫我过去陪他说话。”鲍魁说道:“可是我跟他说,我要学当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