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香宫外，灯火通明。
走下盘旋玉阶，朝着殿前抬眼望去。
入目之景，依旧是喧嚣嘈杂，熙攘繁华。
可是姜宿的心绪，却是有了沉重。
有苏暮与照香宫主，固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小殿下”。
但姜宿自己这里，却知晓幽冥妖火的本源模样。
那日有苏暮唤出青丘狐火。
姜宿便已知晓，幽冥妖火的真相。
此火的本源颜色，是如渊般的漆黑。
除此之外，竟是与青丘狐火，一模一样。
幽冥妖火，乃是青丘狐火浸染幽冥，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所形成的无上妖火。
于浩瀚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虽然姜宿并不知晓，青丘妖国，此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他却在照香宫主那里得知，自己的境况，与寻常狐族生灵不同。
十分特殊。
这特殊之处在于，一旦自己修至第四境。
涂山雪那里沉眠的奴印，便会苏醒，使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这是照香宫主耗费法力，经过多次梦境推演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更是足以致命的可怕危机。
青丘涂山氏、白氏、有苏氏，每有生灵诞生。
便会在青丘妖国之中，择取还未曾成长起来，亦或者是即将成长起来的绝世天骄，种下奴印。
这是三大氏族统摄妖国的根基。
青丘氏族的数量，极为稀少。
只有以三大氏族的生灵为核心，诸多种下奴印的绝世天骄环绕于其。
才能使诺大的青丘妖国令行禁止，宛同一体。
使数百万里疆域的无数生灵，完全臣服于青丘三族，生不起半点反抗之意。
故而，每有一个氏族生灵诞生。
无论其属于哪个姓氏，都由三大族君共同出手，为其挑选妖国境内的绝世天骄，种下奴印。
这奴印，关乎青丘根本，已经传承不知年之数。
可怕无比，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乃是三族族君亲手种下，根本无法抹除。
只有氏族生灵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将其催动。
被种下奴印的绝世天骄，才能活下去。
若是此氏族生灵死亡，那么其天生之奴，亦会随之陪葬。
但是涂山雪，却是一个例外。
有苏暮所言的“小殿下”，其修境功参造化，有着通晓玄机的恐怖神通。
可在小殿下陨灭之后，涂山雪这里，却不知为何，始终都不曾死去。
有人猜测，其实小殿下，根本就没有死亡。
而是去了一个常人不知，亦不可测的诡异之地。
使得二者之间，相互勾连的奴印，陷入一种无法言明的停滞状态。
所以涂山雪才能活着。
可是三族族君探察无数次，根据氏族命火判断，小殿下确实已经湮灭消散。
此事，人尽皆知。
但涂山雪这里的奴印，却彷佛彻底凝滞、沉眠。
即便许久不曾催动，却始终都没有爆发。
这是青丘妖国古籍记载之中，从来不曾出现之事。
“杏花，走罢。”
姜宿行至照香宫侧殿平台，在白羽仙鹤身旁走过。
御起软缎踏云履，玄气迸散间，飞落在杏花的背部。
“啁……”
嘶鸣声中，杏花扇动庞大的双翅，身周有妖光灵幕弥漫而现。
下一刻，其径直冲天而起，离开照夜妖城的重重天街，朝着望虚山急速飞去。
四下里狂风呼啸，杏花的速度极快。
虚光地图微微颤动，半透明光幕之上光线流转，朝着代表望虚山的明亮光点，急剧靠近。
渺远重云间，逐渐显现出一座直插天阙的巨大黑塔。
那黑塔极宽，极高。
甚至隐隐超过了枝山道统的气运巨山。
粗略看去，其塔身有着上百重之数。
每一重塔身之外，都有许多流光来来往往。
“悟道石阶，位于镇灵塔之后。”
姜宿御着杏花穿云破雾，行至矗立天穹的巨塔边缘，并未停留。
而是在黑塔旁边绕了个圈，朝着下方俯冲飞去。
于极天之上，已经可以望见。
下方有一座高及数十丈的庞大石台，其四周有着石阶铺就。
许多衣着各异、气息不同的生灵，皆是在石阶之上缓慢前行。
这些生灵或是紧皱眉头，或是快步疾走，或是面色苍白，或是目露喜色。
各人神态，各不相同。
许多飞行灵禽，飞天銮驾，法宝阁楼，皆是列于石台底部，丝毫不显拥挤。
姜宿寻了個空地，使杏花飞落下去，停在一座巍峨阁楼之前。
“姜宿。”
蓦地，有清灵好听的声音传入耳畔。
听到轻唤，姜宿侧头看去。
两个头戴箬笠的少女走出阁楼，朝着此处望来。
姜霁月身着湛青裙裳，头上箬笠纱帘荡开，神情之间带着笑。
赵灵音则是身着月白裙裳，背着一柄血红长剑，正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
行至姜宿身侧，姜霁月轻笑，道：“姜宿，你是要前往悟道石阶么？”
赵灵音则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姜宿，并未开口。
姜宿略一沉默，道：“正要走上石阶。”
说话之间，石阶前的镇守弟子却是睁大眼睛，看向姜宿这里。
论道结束以后，姜宿之名，已经英冠昭明。
其比斗的那些留影玉简，在三大道统之中广为流传，许多生灵皆是反复观看。
此时此刻，其更是方圆十万里疆域，众所周知的命火通玄第一天骄。
无论是击败张斜、淘汰赵灵音，还是绞杀季楹，甚至于诛杀许映灵。
其中的每一块留影玉简，都能卖出数十块灵岫的价格！
“这些时日忙于琐事，我也不曾进入悟道石阶。”
姜霁月朝着姜宿道，“姜宿，与我等一起罢。”
其身侧的赵灵音亦是取下箬笠，白裙翻扬之间，露出清丽好看的白皙小脸，笑道：“姜宿道兄，你可有婚配么？”
闻听此言，姜霁月眼角跳了跳，道：“姜宿与我相似，乃是专于修行之人，岂会与你一般，整日里想着愉悦欢好之事？”
赵灵音摇头笑道：“那日在法宝阁楼里，不知是谁前去索要传书玉简，要招人入赘；前日在落花台上，也不知是谁，不战而降，直接选了认输。现如今，你反倒成了专于修行之人了。”
姜霁月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侧头看向姜宿，道：“走罢。”
姜宿不置可否，随着二人走过石阙关口，停在悟道石阶之前。
姜霁月抬首看了眼，道：“此石阶，共有一百之数。”
“每一阶遇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
“每个生灵的遭遇，也不一样。”
“不过每上一阶，都会极大地锤炼神阙玄气，这才是我等来此的主要目的。”
其身侧的赵灵音点头，道：“若是再走多些石阶，还可坚定道心，磨炼神魂，甚至于锻炼心性。总之你走的越多，获得的好处便越多。”
姜宿略一沉默，道：“谢过解惑。”
悟道石阶令牌之上，记载的信息极为有限，远远不似二人所言这般详尽。
赵灵音持着血色长剑，白裙翻扬，纵身而起，顷刻便落在第一阶石阶上，笑道：“姜宿道兄，其实论道之时落败于你，我还是心有不甘，今日你我二人，不若再比上一比。”
姜宿道：“自无不可。”
神阙玄气迸发，其御着软缎踏云履飞天而上，落在第一阶石阶之间。
姜霁月那里，却似乎转了性子，落在二人身后，颇为不紧不慢。
这石阶极为宽大，又环绕悟道台四周，能够容纳许多生灵同时站立，根本不显拥挤。
“这种压迫……”
姜宿甫一站定脚步，便察觉到四周有着不可见的压力，汹涌重压而来！
轰！
神阙玄气轰鸣而出，姜宿身上陡然一轻！
与此同时，无论是神魂底蕴，还是神阙修行根基。
都在这重压之下，有了微不可察的提升！
抬首望去，许多生灵皆是停在不同台阶之上，席地而坐，就地修行。
不远处的白裙少女提着血色长剑，笑道：“姜宿，你若是走不动了，便停下来修行。按照望虚山的规矩，生灵每次进入悟道石阶，都可以待满十二个时辰。”
此言落罢，她持着血剑翩舞而上，道道轻盈血虹划过，带着她朝上方急速行去！
姜宿看了赵灵音一眼，并未开口。
而是于玄气涌动之间，再次踏出一步！
第二阶！
四面八方传来的无形压力，骤然增加！
姜宿这里面无表情，继续朝上行走！
第三阶，第四阶，第五阶！
至了此处石阶。
四周的压力，陡然暴增！
许多生灵，都是选择在第五阶处停留下来，席地而坐，闭目修行。
姜宿神情平静，察觉到在这重压之下，神阙根基在缓缓提升，目光不禁变得明亮了些。
雪袍袍袖轻拂，姜宿这里，再次连续走出五阶！
第十一阶！
轰！
无法形容的重压几乎撕裂空气，朝着姜宿的神魂、窍穴轰鸣而来！
甚至赵灵音那里，都暂时被困在了第十阶！
姜宿的神阙玄气咆哮嘶吼，源源不绝翻涌而出，瞬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为其缓解了巨量压力！
第十二阶！
第十三阶！
第十四阶！
咔嚓！
眼前的景物寸寸破碎，放眼望去，已是一片雪白！
姜宿抬起眼眸。
数十丈之外，一只通神造化境的妖怪身形涨大，变出原形，咆哮嘶吼，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比山野第二境散修强些，比道宫的第二境长老，要差上不少。”
心下估算一番，姜宿面无表情，心神动念之间，十道鬼刃自身前凝聚而出！
每一柄灰色光刃之上，都有一只狞恶的鬼脸显化！
它们发出怨毒的尖叫，以恐怖至极的速度，朝那通神造化境妖怪急速贯去！
灰光扭曲袭杀而至，发出撕裂空气的嗞啦爆响！
嗤！
一道灰色光刃旋杀而过，直接将这妖怪的巨大头颅削去一半！
血柱喷天而起！
剩余的鬼刃皆是嘶叫着卷杀而来，将这妖怪硕大的身躯，绞杀成了数十块血肉碎块！
血雾漫天！
咔嚓！
眼前光影再次破碎，姜宿抬眼望去，自己已是回到悟道石阶之上。
第十五阶。
第十六阶。
第十七阶。
第十八阶。
姜宿停下脚步，神情稍稍有些凝重。
四周的重压汹涌而上，已经提升到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
即便是姜宿这里。
巨量的神阙玄气都需催动五成，才能勉强抵挡住此间压力。
让他停下脚步的，却并非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
而是眼前再一次，骤然变幻的景色。
“找出潜藏在妖怪之中的人。”
冰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姜宿抬眼看去，大殿之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木案两侧所坐的生灵，都是些化形不全的狰狞妖怪，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殿阁空处，则有三个不着寸缕的妙龄少女，伴着丝竹之音翩翩起舞。
其中一人，黑发及腰，凹凸有致。
另外一人，粉发披散，面若桃花。
最后一人，则是银发坠地，神情冷漠。
可她片缕不沾的娇嫩身子，却是明晃晃地摆在姜宿面前，纤柔舞动，极是好看。
“这三个少女，都是人。”
姜宿思忖片刻，并未理会那三个少女。
而是蓦地侧过身去，袍袖间玄光翻卷。
直接将身侧数尺之处，举起杯盏的纱裙女子轰杀成了渣滓！
咔嚓！
光影变幻，姜宿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回了悟道石阶。
“拙劣的考验。”
姜宿轻笑。
此番考验，并不算难。
只要稍稍动下心思，便能轻松将其堪破。
不过还是有些不加思考的生灵，会选择击杀三个少女之一。
那三个少女，虽然是人。
却是摆在明面上的人，而不是潜藏在妖怪之中的人。
第十九阶！
第二十阶！
姜宿的神阙玄气，已经动用了足足七成！
抬首望去，此处石阶之上，已是没有半个生灵！
即便是赵灵音，此时都是皱眉站在第十六阶，显然已是陷入幻境之中。
前面，是第二十一阶。
“姜宿，小心。”
“此阶，唤作问心之阶。”
“乃是命火通玄境生灵的极限。”
下方石阶之上，青裙少女举重若轻，在赵灵音身侧走过，脚步轻盈地落在第十九阶。
姜霁月。
姜宿看了她一眼，轻轻颔首。
随后回过身去，身周玄气涌动，踏上第二十一道石阶。
问心之阶。
……
……
……
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姜宿的脸庞上，使他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
模糊的景物，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华贵无比的殿室。
檀木云材所搭的桌案，蕴灵金珠所挂的珠帘。
沉香灵木所雕的软榻，流光雪玉所铸的道台。
这殿室里的每一样物事，拿到外面，都足以引起席卷万里的腥风血雨。
但在此处，它们却被安静摆放在这里。
虽然望上去纤尘不染，流光煜煜。
却也已经很久，很久。
都没有被此间的主人所使用过。
吱呀。
推开殿室侧门，映入瞳孔的阳光愈加刺眼。
姜宿抬起手掌，稍稍遮挡在额前。
抬眼望了过去。
天上地下，竟是遍布着数之不尽的悬空宫阙。
青鸾吟啸，瑞兽腾云。
狻猊御空，丹雀飞舞。
更有成千上万，衣着不同的生灵。
或是御着仙禽，或是乘着鸾鸟。
于诸多悬空宫阙之间，上上下下，乘奔御风，带起道道瑰美绝伦的光焰。
姜宿走出高及数十丈的殿阙巨门。
雕纹玉柱两侧，有着密密麻麻数百生灵，乌压压地跪了下来。
“见过小殿下！”
其声震天，其势如浪。
于云渊之间，激起道道半透明的波纹。
甚至四面八方，重云上下，成千上万个生灵，都是骤然停下遁光。
无数道目光，从不同的角落，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姜宿这里望了过来。
那些目光之中。
有期盼，有恭敬，有心疼，有畏惧，有憧憬，也有崇拜，更有怜悯。
下一刻。
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都是低下头去，恭谨行礼。
“见过小殿下！”
见礼声罢，只余难以言明的静谧。
姜宿有些茫然，他轻步走过殿阙。
所过之处，四下里的生灵，把头垂的更低。
方才熙攘喧哗的云宫盛景，仿佛只是因为姜宿的出现，便骤然凝滞下来。
甚至就连风，都不再吹拂。
走到这座悬空宫阙边缘，姜宿朝下望去。
这才发觉，此处竟然高不可测。
入目所见，下方有着一座又一座的悬空宫殿，绽放着炽目无比的气运华光。
无数生灵悬天静立，恭敬垂首。
更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渺茫云渊，使人望之生畏。
不知怎地，姜宿心绪翻涌。
竟是骤然知晓，这里是何处。
青丘妖国，云渊界境。
青丘三大氏族，有苏氏，所居的世外洞天。
“免礼。”
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口中传出。
甚至就连姜宿自己，都有了一瞬间的呆愣。
这声音，是自己所说。
亦或者，是这“小殿下”所说。
静谧轰鸣，自心间无声而起，诡异又矛盾。
仿佛是从寂静之间恢复，随着这声“免礼”。
云渊界境上上下下无数生灵，都在令人窒息的凝滞之中，解脱出来。
禽鸟嘶鸣，流光漫舞。
天上地下，已是恢复了原样。
姜宿不经意地抬眼望去，自己身前，刚好是一根丈许粗细的水晶巨柱。
巨柱高及数百丈，支撑着这座悬空宫阙的殿顶。
其上明亮如境，灵光绽放。
同样映照出了，姜宿的倒影。
那是一个头戴黑玉垂珠冠冕，身着金纹玄黑仙袍的清美少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骨相模样与姜宿这里，竟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其目光之中，有着冷漠，有着睥睨。
更有着疲惫。
青丘三大姓氏，数百氏族生灵。
皆以名讳加殿下称之。
从无例外。
唯有他这里，始终都不曾加以名讳。
而是独一无二，最为尊贵的敕命封号。
青丘妖国，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