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郑泌昌高坐台上,闭目养神。
台下的何茂才对没正经样的很是不满,没好气问道:“当官有个官样,瞧瞧你们,没个正形。”
他又问道:“听说淳安建德的刁民不是很配合,有人煽动百姓不要卖田,还组织了人和船到其他地方去运粮,这件事,你们管了没有。”
一个官员回答道:“回大人,已经管了,我们安排了人在渡口盯住。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管了就好,不要让这些刁民买到一粒粮。”
那官员脸色为难:“只是……”
“只是什么?”
“淳安知县李青云不听号令,他手底下的人打着官府的名号到各处买粮,一开始还没注意,后来有人向我们举报才发现。”
何茂才没好气地说道:“没发公文给他吗?”
“公文倒是发了,跟泥菩萨丢进海里一样,啥回应都没有,他要是打着亲眷家属的名义,河道衙门的人也不好一船一船地去搜。”
何茂才拍着桌子:“搜,为什么不搜,他要是敢有意见,我就以妨碍公务,不服号令革了他的职。”
郑泌昌睁开眼:“粮市一定要看好咯,不能让一粒粮食流进淳安建德,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官员得了肯定,当即答应道:“中丞大人放心,我一定盯好了,不会再让一粒粮食流进淳安建德,属下明天就去扣船抓人。”
“明白就好。”
去门外问讯的那名随员匆匆进来了,在何茂才耳边低声禀报。
“咱们的翰林大老爷终于来了。”
郑泌昌说话间,高翰文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青蓝袍的李青云和海瑞。
高翰文毫不客气地坐上郑泌昌给他准备的座位。
李青云两人则有些尴尬,因为在场已经没有其他座位了。
两人身上扎眼的服色也引起堂内众人的注意。
何茂才毫不客气地说道:“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
话语间,全然没有给他们设座的意思。
“你们下去候着,事情商量下来了,会告诉你们的。”
两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何茂才刚想拍桌子,一旁的高翰文开口:“淳安建德两县受灾,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一股气堵在嗓子眼,眼睛直瞪瞪地看着高翰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发作。
郑泌昌用眼神止住了他,吩咐道:“给两位知县看坐。”
随员搬来两条长凳,与行房内的长条凳一模一样,在这堂内,与其他大人的椅子相比,就和他们身上的袍子一样扎眼。
紧接着,门房的那个小厮拿着茶盘进来递茶,到了高翰文的位置。
高翰文拿起茶杯,发现下面放着他的玉佩。
他抬眼看着小厮,小厮脸上满是恭维的笑,带着哀求。
高翰文只觉得好笑,把玉佩拿起,放回怀里。
那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李青云,海瑞面前。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书办从案台上拿出三份议案,一份递给高翰文,两份给了李青云和海瑞。
三人细细端详起来。
堂内的众人紧紧盯着高翰文的反应。
如果这位从内阁派来的新任杭州知府,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高翰林同意他们的议案,那就代表了内阁的态度,代表了小阁老严世蕃的态度。
大家就可以马上雷厉风行地将方略按照议案所写,贯彻下去,一個月内就可以完成改稻为桑五十万亩的目标。
公文没有用非常拗口的文言文,李青云略倒是能看懂,但他只扫了两眼,只觉得无趣,于是将议案随手丢在了板凳上。
满纸荒唐言!他还是低估了衮衮诸公的节操。
海瑞读完却是相当激动,当即站了起来。
高翰文转头说道:“海知县,你先坐下,我来说。”
兴许是在行房内,高翰文一番赤诚的话语让海瑞相信高翰文是个爱民的官,所以海瑞不情不愿地坐下。
郑泌昌问道:“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站起身,环视左右,声音格外大,“异议很多,这份议案,不能说和朝廷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相似,而是相当不符。”
郑泌昌脸色一变。
堂内众人的脸色也是一变。
李青云早知这结果,还是略带佩服的看向高翰文。
很无奈,他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在这个三品大员稍有不慎都会万劫不复,四品官员说不上话的国策里,他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小了。
小到连开口说话,被人听见的资格都没有。
原版的结果,是高翰文卷入改稻为桑漩涡,抄家不力,被革职押送北京,贪官受到了惩处,看上去正义战胜了邪恶。
但淳安建德两县灾民还是被迫改稻为桑,最后辛苦结出的生丝被另一个很喜欢苦一苦百姓的不粘锅低价收购。
百姓苦过了,当今还要接着苦吗?
郑泌昌问道:“哪里不符合?”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目的是,两难自解,这份议案里面,我看不到任何两难自解的意思,所以不符合。”
何茂才急了:“如何不能两难自解,你把话说清楚。”
“我当然要说清楚,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未提。”
“中丞大人,我问你,倘若那些大户趁着灾情,将买田的价格压到十石,八石,那百姓也要卖出去吗,今年的灾情过去了,那明年呢,明年百姓没了生计的土地,他们到时候又该如何活下去?”
“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