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并没有察觉王二的变化,因为王二自打将王三安排留驻之后就出去外边忙事情了。
也就在王三吃了两天饭之后,突然回来了一下,交给他一两银子,说是这个月的伙费,让他看着花,要是不够,再问种光道借,他回来就会补上。
他要出一趟远门。
王三也没说啥,他还在养着身体。
之前吃草饼,最近几天吃多了饭菜,又是呕吐,又是窜稀。
他只能想办法给自己调节饮食。
至于他为什么懂这个,小时候他有段时间喜欢啃树皮,导致吃什么吐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葡萄糖维持生命,那个时候在医院里,母亲会给他弄小米粥,养着胃。
现在他的状态差不多,吃太多了粗纤维的东西,现在突然换了食物,消化不了,自然得闹事。
至于做饭,有许娟娘和路青禾两人照料,莫名的王三都感觉自己像个地主老财。
后来有空的时候闲聊,才从许娟娘和路青禾嘴里弄明白,自家这个哥哥究竟是干啥的。
明代,从万历之后,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地方委派知县、知府,导致了权力空缺被地方士绅、豪强所控制。
于是明代吏治彻底走入崩坏,一些商业发达的县、河道口岸,会有会社出没。
或者说,会社才是这些口岸的实际控制人,相当于本地豪强的黑手套。
种光道就是本地一个新会社的头目,是最近五年内崛起的。
至于为啥种光道能崛起,路青禾说,种光道其实是知县张斗耀跟本地长润里杜家平衡博弈的结果。
种光道在路青禾眼底,就是一个讲点义气的泼皮,在没有遇到王二之前,其实他也是鱼肉乡里的主儿。
王二好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多少认点字,加上能打,也给会社立了不少规矩。
总之,种光道不算好人,王二更谈不上,毕竟他们说实话算黑社会。
只是因为张斗耀需要有人控制长润里,不想被杜家这些豪绅架空,加之张斗耀是山西蒲州人,有家人可以从蒲州过来,所以他来到这里,算是帮着晋商开道的主儿。
所以,控制长润里,等于控制洛河口岸,能让晋商的货,更好经过水道,集散去更多地方。
但张斗耀不敢直接跟本地豪绅开撕,所以双方博弈之后,选择了提拔本地人,种光道就在一群地痞之中脱颖而出。
因为他没有家人了。
至于王二,他来这里混,是为了谋生路,跟种光道结合,是因为能打,是种光道需要的战斗力。
“三爷,你怕也只是二爷带来的投名状,您留在了这里,县里的班头,才能更安心。”
路青禾帮着王三洗澡,她发现王三十真的爱洗澡,这三分之一的银子,都花在柴火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不过王三听得她语气里的鄙薄,想了一会儿说“话说你姓路,跟宁夏镇虏卫的路氏有啥关系没?”
路青禾给王三搓背的手僵了一下,王三察觉道“也没别的意思,只觉得你的谈吐很清晰,不像寻常农家姑娘。”
“路氏高门大户,我们这些逃军家的女子,又有几个能扯上关系?”
路青禾继续给王三搓澡,力气用大了几分。
显然,怨气十足。
“陕北宁夏,真的赤地千里了吗?”
“差不几何。”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娟娘开口了,“到处都是逃民、逃军,不出陕北,都得被饿死。到了这里,委身社里,多少能有口吃的。
离了这里,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光景。”
王三点了点头,天启七年三月,澄城民变。
翌年崇祯元年,府谷起义各路豪杰起势,陕西农民开启了大明最后的倒计时。
他,就在澄城。
整理了一段时间的思绪,王三知道他已经在漩涡中心,但他现在并没有逆天改命的资本。
只能暂时随波逐流。
自己那个哥哥,既然是张斗耀的黑手套,估计不会直接站出来反抗张斗耀。
还得问问王二的想法,如果实在不成,自己得想办法逃离,入蜀或者往海外去,总比留在陕西这地界,被碾过来碾过去。
乱世,人命真的如同草芥。
就比如眼前这两女,她俩一个用三十斤面,就换来了。
一个,自己卖了自己,不要钱,只要给口吃的就行。
然后自己一来,种光道直接当赠品送来了。
至于人权?活着比什么都好。
王三站起来被擦了擦身体,然后换了衣服,他也跟地主老爷似的,很快习惯了伺候。
随便裹了一身棉衣,王三走出屋子,看着薄薄一层雪,微微皱眉。
难怪天启七年三月春耕的时候,会春旱。
就眼前这点雪,陕西不旱才有鬼呢!
“活不下去了。”王三嘟囔着。
路青禾和许娟娘将王三的洗澡水倾倒在排水沟里,听到王三这嘟囔的话,不多说啥,因为王三神神叨叨也不是一两天了。
不过,就在她们收拾得差不多,准备喊王三回来休息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道人影走向王三,吓得赶紧上去。
“二爷。”
王三听到这个称呼,从蹲着的地上站起来,看向面色不怎么好的王二说“哥。”
“嗯……”王二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把自己照顾得不错的王三,再看看路青禾和许娟娘,“你俩做的不错,下去吧。”
青禾和许娟娘赶紧离开。
她们也能看出来,王二似乎有话跟王三说。
“怎么了?”王三也察觉了气氛诡异。
“听种兄说,你请人买书了?”王二盯着王三,他这个弟弟,可不识字。
王三点了点头“买了,但是看不懂。我就都抄下来,然后取出去卖掉,一卷能卖三钱银子。”
“看不懂?你还能抄?”王二语气不善了几分。
“哥,抄书要看懂吗?”王三反而奇怪道,“不就是照着描几笔,对照不出错,这不就行了?”
“……”
王二一顿,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一卷能卖三钱银子哩。我都算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王三随意的说,抄书算是养病的时候一种练习,但其实现在抄书已经养不活了,因为没啥市场。
到处都是流民,秀才们的地也都枯了,最近听给他弄来书的会社小弟说,都是从逃难来的秀才手里弄到的书,便宜得很。
可见,就算是秀才这个级别的自耕农,在陕西地界,都快混成贫民了。
自耕农已经没有活路了,大明朝不亡才有鬼哩。
所以王三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在一堆杂书中,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农书”、“药典”。
倒也不是王三准备考学,而是为了准备之后的应对。
作为红旗下长大的人,他从小就是看军事、农业频道,很清楚兵在乱世只要有口吃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真正难的,是如何组织、建设。
大明现阶段根子还在,还没完全破碎,不想被人吃,就得想办法吃人。
这就是现实,王三比这个时代的人唯一的优势,只怕是知道更多的历史梗概,知道怎么走能少转弯路。
所以,他必须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弄出自己最大的底牌。
澄城民变就在明年三月,他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准备期了。
过几天年冬一过,倒计时就开始了。
“对了哥,马上十五了,祭祖告知爹娘他们,我们外迁吗?”
王三一句话,让王二一愣,片刻之后说“好。明日你与我去买点贡品。”
说完,王二就走了。
王三看着王二的背影,微微摇头。
他察觉了,王二也察觉了,但只要不点破,就还是兄弟。
可惜,这个兄弟羁绊,很……
希望不会有这种危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