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珍景为什么不接电话,她不是个柔弱的女人,尤其是在结婚后,尽管平时难得见上一面,但每次重逢,都能让我感受到她对生活和事业的热情。
而且一年比一年混的好,是个打不倒的女大夫。
“假如你的孩子得了重病,你会拒绝朋友们的关心和帮助吗?”。
我扭头问小雅,女人的问题让女人来回答比较有说服力。
这个连恋爱都未必谈过的小姑娘,却很认真、也很小心的思索着,她和胡小铃一个毛病,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总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象一条面对诱饵的鱼。
“不会”。
她轻轻摇头:“我想爷爷的时候,会跑去找小姐妹,唱歌、逛街、再狠狠的吃上一顿,反正不能一个人待着”。
很多病都是一个人待出来的,越待越难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
所以珍景的行为令人费解,我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小雅看着我,象是在等我解释。
我叹了口气:“胡定归乡还有你的亲人吗?”。
“我爹妈死的早,是爷爷一个人把我带大的,爷爷走了以后,最亲的就是师傅了”。
“为什么不一来就找你师傅?都是自己人,也能相互照应”。
“师傅离开老家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去了那儿,爷爷又喜欢独来独往,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再加上他对老祖……有点误会,因此……”。
误会?八成是不耻于胡大志的所作所为,不愿和他有瓜葛。
这老头,还真有把硬骨头。
“你爷爷怎么走的?”。
“他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很好,经常瞒着我跑去建筑工地打短工,后来发生了意外,脚手架断了,从七层楼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等小雅赶到时,老人只剩下了一口气,哆哆嗦嗦的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张开双手双脚,摊在地上,憾然离世。
很快,事故鉴定结果出来了,认为老人的视力情况不符合高空作业的规定,属于工地负责人员的监管和调度失误,责令用工方支付了丧葬费,并赔偿了一笔钱。
“我爷爷小时候被人误伤,右眼失明了”。
在老家,乡亲们都叫他胡一眼。
可是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还有咽气前做出的怪异举动?。
我象征性的伸开四肢,不是个“大”字吗?。
胡大志!
小雅一愣,脸色变了变,却又扑哧一笑:“你真是够可以的,卖烤串呢?啥事都能硬串起来,那我问你,这个三字怎么讲?”。
兄弟间的排行,名字里带三,或者是包括胡大志在内的三个人?。
她听我越说越离谱,哭笑不得:“快饶了我吧,大侦探,回头我没法向师傅汇报,是说你挑拨离间呢,还是想像力太丰富?”。
“太让人心寒了,我把你们当朋友,你们却老盯着我”。
“原因你心里清楚,我师傅对你已经很仁慈了,一次一次给你机会,你可不能让她再失望”。
小雅振振有词:“今天表现的勉强及格,我最见不得那种手机一响,就往厕所跑的男人……”。
不象是夸奖,倒象是警告。
她刚说完,孙又东打来了视频电话。
视频中,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精神萎靡、眼睛布满血丝,简直象一个刚从麻将桌上被老婆拽回家的赌徒。
“东子,怎么回事?珍景拿我当外人也就算了,咱们之间可是两辈子的交情”。
“你都知道啦?”
他躲避着我的目光:“这阵子不顺心的事太多,心烦意乱,手机一响就害怕,你还好吧?……背后是什么东西,毛绒玩具吗?”。
是正在偷听的小雅。
我的脑袋比她的头整整大了一号,完美的挡在她面前,但因为长发被风吹的直打脸,今天一上车就盘了起来,象顶着一个葫芦。
我连忙切入正题,询问小孙途的病情。
“唉,不乐观,专家会诊了两次,仍然无法确定病因,更别提什么治疗方案了”。
孙又东本身就是个医生,在自己的领域也颇有建树,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心凉了一大截。
“珍景呢?”。
我担心她撑不住。
“回娘家了,我岳父刚接走,他的一位老战友是皮肤病方面的权威,我也听说过,如果连他都没办法,就真的没希望了……但愿会有好消息吧”。
小孙途生下来的当天,医生在例行的常规检查中,突然发现小家伙的激素和血液方面有异常,数值要远远高于同龄期的孩子。
两天后,毛孔开始收缩,皮肤呈现出强韧性,针头都扎不进去。
汗液也排不出来,形成皮下水肿,代谢出的有害物质若是长时间积累,终有一天会引起各种并发症。
象一棵从心开始腐烂的白菜。
病情凶险,孙又东干吗不跟着去,有什么事情比亲生儿子的安危更重要?。
“珍景走的急,什么东西都没带,我在家收拾好行李,立刻往那边赶”。
为了让我相信,他把手机拿远,真的是卧室,床头挂着两人的结婚照。
地上有个大旅行箱,衣物折叠整齐,摆放有序,旁边的塑料袋里,却堆着凌乱的女性用品,有面膜、海底泥、各种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另一侧的化妆台基本已经清空了,只剩下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包装纸还没有拆,翡翠绿的盒身上印着两个英文字母:SN。
“这是她最喜欢的香水之一”。
“不便宜吧?”。
山南农场的纯手工香水,被原石打造成高级奢侈品。
孙又东点头承认:“不过你也了解珍景这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她很少有感兴趣的东西,贵是贵了点,我还负担的起”。
尽管医院对化妆品的使用有明文规定,珍景外出应酬的次数也少的可怜,但他仍坚持每年送给妻子一瓶,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有这样的男人在她身边,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告诉他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收不到外界的信号,也不清楚会逗留多久,只能提前预祝小孙途平平安安、化险为夷。
“这个男的真差劲”。
刚挂上电话,小雅猛的拍了一下靠背,震的我后脑勺“嗡嗡”的响:“化妆品这么装还能用吗?只能当垃圾扔掉”。
塑料袋里确实一团糟,口红和唇膏的盖子已经不翼而飞,到处都能看到粉饼的碎屑,以及不知从那儿流出来的液体。
这不象一个有洁癖的人干的,和那个旅行箱一对比,天壤之别。
“你是说这俩人闹了矛盾?”。
“嗯……”。
她想了想:“至少他没说实话,一个妈妈要照顾生病的宝宝,怎么会有时间和心情来打扮自己,你看他笑的多假,和你说谎的时候一模一样”。
疑心病!
我相信孙又东,也相信珍景的眼光,之所以选择了他,是因为这个男人靠得住。
“男人是会变的,你们一旦决心改变,根本不会考虑任何人,毫无顾忌”。
这里面没有我,我最在意的就是别人的感受,宁可委屈自己。
“嘁”。
她嗤之以鼻。
没法再聊了,已经开始了性别歧视,只能闭上眼睛睡觉。
十二点多,胡小铃让潘山勇把车停在路边休息一下,补充些能量,我在座位里蜷的很不舒服,浑身酸麻,想下车活动活动,便自告奋勇的和小雅一起去买吃的。
远处是蔚蓝的天际线,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挡,直接和群山接壤在一起。
视野开阔了,心胸也开阔了起来。
而且离同益古镇越近,越能感受到异族风情,无论是独特的街道建筑,还是人们的服装饰品,都体现出与众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信仰。
小饭馆里挤满了人,树萌下搁着几张长凳,供等餐的人稍事休息。
我本来是紧跟着小雅的,但这小姑娘凭借小巧的身材,很快就钻到了最前面,我被挤的昏头转向,只能退居二线,在外面接应小雅同志。
长凳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中间放着烟纸、一小袋烟丝和一个铁烟盒。
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留着山羊胡,戴着黑镜,正摸索着卷旱烟。
他腿边靠着一根手杖,应该是个盲人。
另一个五大三粗,大脚趾上缠着白纱布,满脸怒气:“……这些耗子都他妈成精了,你去我家瞧瞧,吃的、用的、只要能啃动的,都给祸祸的一干二净”。
一袋子米里有半袋子老鼠屎,谁能吃的下?。
山羊胡把卷好的烟放在烟盒里:“金猴寺不是在开坛赐红吗?你去求点,那玩意我见过,管用”。
“我去了,连个法缘贴都买不起,灵猴一过来,我就拼命的往前挤,谁知它选中了个小丫头”。
那人哭丧着脸:“寺里的人说这些耗子是从山南农场跑出来的,吃了欢喜花才发的疯……象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得找他们要个说法?”。
看样子,他的大脚趾也是拜耗子所赐。
“认倒霉吧,那个敢拍着胸脯说亲眼看见了?我想,农场也不至于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谁从中得到的好处多,谁才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策划。
那人吃了一惊:“你是说?……”。
“乌头会”。
乌头会既有驱鼠的沐红,又有治病的真元珠,倘若不是被警方调查,用不了几天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嘘……小点声,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那人一脸惊恐的扭头看我,发现只是个外地游客,又四下张望了一圈,没听到铃铛响,这才松了口气。
“有啥好怕的?”。
山羊胡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别说胡小铃了,就是她爹来了,也得对老王客客气气……”。
据他讲,胡大志刚回到同益的时候,狗屁不是,整天挑着胡仙方的幡子,在街上给人作揖说好话,就是没人理,自己见他拉扯个女儿不容易,虽说同行是冤家,但没少帮衬他。
“那你为啥不加入乌头会?总比替人按摩强”。
“别看我是个瞎子,靠手艺吃饭,坑蒙拐骗那一套学不来”。
山羊胡没说完,自己先乐了。
这一乐不要紧,那人更觉得他是在吹牛,如今乌头会正风生水起,他要是对胡大志有恩,就算当不了二当家的,在真元大殿里也能排上座位。
“……露多大脸,现多大眼,他今天容得下你,不代表永远能容得下你”。
他似乎有苦说不出,叹了口气:“吃碗安稳饭,足矣”。
“外面都在传老祖在做法的时候,体内的真元丹会随着吐纳在嘴里进进出出,丹落之地,有枯木生花、有白骨生肉,这是真的假的?”。
“玄学之妙,无非四个字,有无真假,信之则有、则真,不信则无、则假,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过胡大志确实异于常人”。
他经常给胡大志按摩,发现这人骨骼粗大,从肩到腕部的每处关节都能独立扭转三百六十度,并且体重很轻。
“一米七六的身高,还不到八十斤”。
“这么瘦啊?”。
山羊胡摇头:“他不瘦,看上去比你还壮实”。
这人身上除了脸是方的,其它的都是圆滚滚的,目测少说得一百七八。
难不成胡大志真的已经得道成仙、身轻如燕?。
小雅提着两兜子饭盒出来,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救命似的喊我过去帮忙,我刚接过来,她忽然想起忘了拿筷子和纸巾,只好又一头扎进人堆里。
我趁机向旁边的一位老大爷打听那个山羊胡是什么人。
“他叫王知道,在隔壁开了家按摩正骨店,外带算命、摸骨、推象……”。
“眼睛怎么瞎的?”。
“天生的吧?”。
老大爷揪着胡子:“他不是本地人,自打一来就戴着那副黑眼镜,都说他是瞎子,真瞎假瞎就不清楚了”。
我远远的观察着,尽管他一直仰着脸,动也不动,但只要有美女从面前走过,正在卷烟的双手便会有所停顿。
把饭菜拿回来以后,吴三小一声不吭,抄了两盒米饭和一盒粉蒸肉就走,胡小铃气的直摇头:“板着张臭脸给谁看呀?倒象我欠了你们似的”。
我笑了笑,让潘山勇各样都拨一点,给兄弟俩送过去:“他们脸皮薄,偷了咱们的蛇胆莲,还蹭吃蹭喝蹭车坐,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咱们咱们的”。
胡小铃冷眼看我:“要想咱们,先入会再说”。
“行”。
我一口答应:“还得给咱爹准备个象样的见面礼吧?……听说现在最高科技的义肢,能用残存的神经操控机械脚掌,还能自动调节温度,不过,如果截肢的时间过长,有的神经末梢会闭合,咱爹做手术几年了?”。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称呼,竟然没有生气,而是下意识的回答:“六年……”。
胡小铃清楚记得父亲在做康复训练时,那满头的大汗和抽搐的脸庞。
在历经十个月的煎熬后,他才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
“会不会有人故意要害咱爹?”。
“不会吧?”。
胡小铃不敢肯定:“虽然那时乌头会刚成立不久,但前前后后救了不少人,欠人家的钱也都还了,没听说和谁有过节”。
她随即反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我说不上来,但胡大志的车祸绝不象看上去那么简单,这血淋淋的惨剧掩盖了一个秘密,一个宁死也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