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血翠
    如果圣女是圣女寨的明星,白英扎罗就相当于明星经纪人。

    创建圣女寨的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是在他的主导下完成的。

    圣女虽然飞升,但留下了肉身菩萨,圣水也并不短缺。

    一切如旧。

    “这样过了六年,老族长突然召开全族会议,选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当了二把手,转过年来,他就走了……”。

    从此人间蒸发。

    至今,寨中仍有提前确定接班人的惯例,前一任族长当选后,必须指定一个孩子,同吃同住,传帮带,等三十年的任期结束,如果不犯重大过错,下一任族长就是他了。

    白英巴力若没有“老二”这个头衔,明言教授受伤的时候,也不可能轻易进入圣女洞。

    “有人说,因为扎罗没完没了的要圣水,多少都不嫌多,圣女才选择归天,他不走,寨子会遭大难,也有人说是赚够了银子,去外面享福,咋传的都有,反正我是不信……”。

    巴布突然问我:“你有女儿吗?”。

    我摇摇头,却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小鹿洁。

    “老族长把圣女当成了女儿,一心要保她周全,可谁能想到,唉……”。

    他长叹一声。

    “所以伤心欲绝,不愿睹物思人”。

    门外有人搭茬,进来一个小伙子,斯斯文文的,鼻梁上架着眼镜。

    “圣女寨虽说还是圣女寨,可在扎罗眼里已经变了样子,活生生的圣女成了一动不动的肉身菩萨,谁看了不难受?再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他蹲在木雷身边:“大爷,我说的对不对?”。

    在我的想像中,扎罗应该是那种打不倒的坚毅小老头,难道就因为无法面对,放弃了苦心经营二十年的事业?。

    “对个屁?”。

    木雷瞪他一眼:“他把所有白英氏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女,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才会提前安排好”。

    这就让他的出走更显的扑朔迷离。

    “徐数,你是不是又来偷东西?”。

    小云彩把洗好的菜放在盆里,直起腰:“爷爷,胡萝卜都被他啃光了”。

    “我,我补充一下维生素”。

    “嘿嘿”。

    木雷边笑边咳:“光吃那玩意,可没劲生孩子”。

    小伙子名叫徐数,地质调查员,他在这个监测点已经两年了,一起上来的还有妻子兼同事任心岳,刚结婚,双方父母都盼望俩人下山的时候能变成三个人。

    天寒地冻,又没有别的娱乐方式,整天躲在被窝里,不鼓捣孩子干吗?。

    “老爷子,有点正形吧”。

    门帘被一只手挑起,是个浓眉大眼的女人,嗓音有点沙哑,中气十足:“当着小云彩的面,不能开这种玩笑”。

    这夫妻俩不是冲胡萝卜来的,徐数已经来过一次,发现今天是木雷掌勺,没敢吱声。

    后来隔着窗户看见了我,便决定二探小厨房。

    当时我正走在路上,向小云彩演示颠勺的基本动作。

    “今天是赐花节,我们已经喝了两顿方便面了,还没敢放肉包酱料,你就行行好吧”。

    徐数从鼓囊囊的工作服里掏出一堆香肠,超市卖的那种袋装小香肠:“用这些抵饭钱行不行?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要论起来,我也不算是外人”。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让我干点什么?”。

    不算是外人,我不明白指的是和谁?。

    聊了会儿,才知道,白英扎罗本姓徐,名字已不可考。

    他投过军,负过伤,后来返乡成亲,有手艺,以打铁为生,都叫他徐铁匠,小日子过的勉强凑合。

    然而到了知天命之年,妻子突然暴毙,接下来又是连年大灾,不是涝、就是旱,多少良田都荒成了坟圈子,被迫带着女儿女婿去逃难。

    灾年必起刀兵。

    饿疯了的人,横竖都是死,没什么不敢的,造反就是一拍桌子的事。

    “……姑爷被抓去当了反贼,早晚是要掉脑袋的,女儿又是个大肚子,必须找个能藏身、能活命的地方”。

    玉砚雪山正合适,有欢喜花,也有毁山猴和凤尾雪鸦。

    可雪山不是那么好进的,欢喜花海前无数冻僵的尸体就是证明。

    徐铁匠一咬牙,背着几个捕兽夹子往雪坡上爬,难民们都以为他疯了,嫌死的不够痛快吗?。

    谁曾想,两天后,老头竟满面红光的下来了,凭借对风向的准确判断,他不仅没中毒,还抓到了几只大鸟。

    人类是可以在雪山上生活的,这无疑给其他难民带来了希望,而徐铁匠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领袖。

    既然有女儿,这一支就有后人,也许知道这位白英始祖为何要弃寨而去?。

    “早死了”。

    木雷叹了口气:“徐雪蛾难产,母女俩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看来这条线也断了,还有一个白英羽达。

    “羽达是上一任族长”。

    老头突然冷笑一声:“谁叫他不长眼,选了木里当二把,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虽然才智平庸,却是实实在在的为族人办事”。

    他怀疑羽达是被害死的,凶手就是木里。

    怀疑一个人当然要有理由。

    四十几年前肉身菩萨突然开始萎缩,圆润的肌肤渐渐失去了光泽,圣水也时有时无。

    羽达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从那以后,着了魔似的,天一亮就扛着锄头往外跑,半夜三更才回来。

    锄头?。

    我猛的想起冰窟里的六幅画。

    “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啥,问也不说,没过多长时间,人就找不着了……”。

    寨子里乱成一片,长老们为了稳定民心,只能推二十三岁的木里出来,成为圣女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

    “这人当了族长以后,寨子是变富了,有了经济条件,又让乌丽下山学习文化,回来教给孩子们,人人都夸木里好,可他们就不琢磨琢磨,钱是咋来的?”。

    木雷越说越激动:“以前是指着老天爷吃饭,每年采的药材量都差不多,凭啥到了他手里翻了那么多倍?”。

    他唯一想到的途径就是圣水。

    旁边传来女人的笑声。

    小云彩正在给任心岳讲故事,朱十万撞见妖怪的故事,一张小嘴,把他当时的狼狈模样描述的活灵活现。

    任心岳听的津津有味,猛然间想起一件事,告诉木雷,近期雪山极其不稳定,或许会有大动作,因为波动曲线和四年前的几乎一模一样。

    “当然还要观察几天,如果动距持续加长,接近临界值,我们就要撤了,上级听完汇报,肯定又要封山”。

    她劝木雷一起走:“自己下去,总比撵下去强”。

    圣女寨选择建在半山腰是有道理的,地势相对平坦,朝向东南,山顶积雪较少,大滑坡时,也仅仅是推倒了树杈墙。

    曾有诗人把这儿比作仙人飞天的踏脚石。

    那得是多大的一个脚丫子。

    木雷“嗯”了声,说看情况吧,先把小云彩送下山,收收心,因为她恢复的也差不多了,过两天要去上学。

    小云彩在山上没玩够,缠着爷爷让她再多待一天,见木雷不答应,赌气把菜筐子踢翻,又踩了好几脚。

    都说女儿乖巧懂事,倒也未必。

    我冲徐数苦笑摇头:“你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他推推眼镜:“都行”。

    因为听口音不象本地人,便问他是从哪儿过来的?。

    没想到他不但和罗静安罗胖子同乡,还是徐智子一族的子孙,名字是刻在报子牌上的,让我有点肃然起敬。

    那为什么要从一个海边小城,不远千里来到西南古镇工作?。

    “徐家就是从同益城分出去的,从小听了不少诡谈野趣,圣女、欢喜花、还有白罗山的白狐,都说它们通人性,想来见识一下……”。

    来了才发现,雪山已经秃了,圣女寨已经空了,至于白狐,更是连一根毛都没见着。

    他向我推荐《徐黄羊.益城》这本书,书中有关狐狸的篇幅占了很大一部分,并且都是积极的、正面的,有情有义。

    “最神秘离奇的是狐先生,最令人感动的是白狐夫人,让人手不释卷……”。

    “以前白罗山上有白狐吗?”。

    我弯腰问小云彩。

    突然想起她才十一岁,又转身问木雷。

    “现在也有,只是外面看不到”。

    木雷在削冬笋,削一块吃一块:“这几年,白罗山已经不让进了,那些白狐藏在雪堆里,见人就咬,碰巧了,能瞧见小狐崽子,跑不多远,肯定被它妈叼回去……”。

    动物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如果是一个族群,还要保护头领。

    原来,变异的大白狐不过是一只溜出来偷吃的小狐狸。

    “除了狐狸,白罗山还有什么?”。

    “啥也没有”。

    他打了个哈欠:“……不出来也好,要不雪鸦就遭殃了,雪鸦一少,那群小猴子还不翻了天?早晚把雪山掏空”。

    徐数鼓着腮帮子,用嘴堵紧吹火筒,“呼呼”的往灶膛里吹气,火苗子蹿起老高,我抓紧扒拉了几个菜,让小云彩先端过去。

    任心岳揭开蒸笼,拿了几个竹筒米饭,笼屉里还有饼、年糕、和蒸菜叶。

    这不是饭店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灶台上白蒙蒙的一片,热气中,突然隐现出半张女人脸,虚虚实实,离我不到一米远,盯着那堆小香肠,也就一两秒钟,便退后、消失。

    我惊呆了,人象定住了一般,要不是徐数及时提醒,一锅豆腐便炸成了焦炭。

    那半张脸如同残缺的塑料面具,鼻尖微翘,颧骨突出,还有鼓鼓的鬓角,象是帽子的边缘。

    如果不是先看到那些脚印,我绝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轮廓非常模糊,但直觉告诉我,她饿了。

    我拿着滴油的长筷子,耍大刀似的,到处乱戳,以确定周围没有东西,又故意弄掉了两袋香肠,悄悄的踢到一边。

    “哎,你怎么啦?”。

    徐数不解的看着我,一举手里的盆:“茄子是切块,还是条?”。

    “……条”。

    我定了定神,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和他聊起了徐智子的母亲,问他什么病才会用到通红之术?。

    “这通红啊,没有科学依据,传说是病人体内缺少了一种很重要的物质,只有她子女的血液里才有,喝别人的没用”。

    所以也被称为:吸血老母。

    吾老牌上头一句写着:家慈不幸,染血翠之症,吾身惶惶,恨不以身代之……。

    “当地媒体还真找专家研究了,翠字应该是取的谐音,为了好听,本意当淬火讲,血翠,就象往燃烧的血里泼冰水”。

    人体器官会在瞬间收缩、互相拉扯,皮下弯曲的血管猛的绷成一条直线。

    这种痛苦是巨大的,发作时,一般人无法承受,然而老太太每次清醒后,汗透竹榻,却仍能笑的出来。

    因此徐智子对母亲尤为敬重。

    “其实他也遗传了这种病,但在早间年随军巡边时,发现了一种毒草,叫鹤鸣天葵,有苞不开,别人都不敢靠近,只有他闻了之后,精神百倍”。

    当地人认识这种草,有附骨之毒,花苞更为厉害,他请教了名医,答案是一样的,说这东西虽然能暂解血翠之苦,但一吃就是一辈子,到死为止。

    有点象欢喜花!

    徐智子不敢告诉母亲,每次只服用一点,第二天,才刺血奉母,希望这样能让毒性减弱。

    “可他身上却烂的千疮百孔,去向母亲请安时,不得不在脸上涂抹香粉,才能遮得住,人们为什么称赞他是大孝子?就因为这四个字:以身为药……”

    鹤鸣天葵?沈亮亮好象说过,九爹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

    听到“鹤鸣”这两个字,便联想到了沈鹤鸣,假设真的与他有关,驭鬼珠的秘方里应该就有这种草。

    但它又是被谁带到外地去的呢?。

    伺候完朱十万那帮人,才轮到我们点的三道菜,菜一出锅,我便让小云彩给胡小铃送去,紧接着开始忙活其他人的晚饭。

    总得来说,大家对我的手艺还算认可,彼此间也混熟了,特别是小云彩,不再象之前那样戒备。

    烧了半天柴火灶,小厨房里又闷又热,我一个人溜出来,坐在花台上透口气。

    说是花台,其实是两个扁圆形的土堆,每间木屋外面都有,我猜是过去种欢喜花的,放在自家门口,一左一右,保佑平安无事,大吉大利。

    远处响起“吱嘎吱嘎”的踩雪声,有人向这边走来,昏暗中,看不清是谁,到了脸前头才发现,是刚进门时和小云彩打招呼的男人。

    他背着包,摆弄着手里的风速计,差一点被我的脚绊倒。

    “你好,贺同志”。

    “你好,水小川”。

    贺同志不是姓贺的某位同志,姓贺名同志,气象站的观测员。

    我正想告诉这位同志已经留了饭,他却猛的一伸头,瞪着双鼓眼泡:“你见过鬼吗?”。

    他现在的样子,就挺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