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渊站在书房的门廊之下,刚好在门外耀目日光与屋内阴影的交界处,让他一半身子镀上金色,另一半却漆黑一片。严宸站在屋廊阴影里,如同与影子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容。
“卫伯瑜怎样了?”
“回侯爷,剑刃穿胸而过,伤及肺腑,幸亏属下发现得早,捡回条命来,只是仍未醒转。”严宸在阴影中答道。
“你觉得,有可能是故意自残的么?”
严宸沉默了,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是意外,片刻之后才回答道:“从剑刃刺入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么重的伤势,连他几个随从都无一存活,属下觉得,若真是卫伯瑜自己设计,难免也太……”
“若真如此,那此人当真心狠呐。”狄渊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
严宸在阴影中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狄渊才又说道:“不论这卫伯瑜究竟真是遇袭还是自残掩人耳目,那夜有人硬闯别苑总是事实。你怎会出此纰漏?”
严宸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属下失职,只是侯爷吩咐属下留心卫伯瑜与何人交往,属下也没想到会有人刻意夜袭,只当是有人暗中与卫伯瑜勾结,因此那日属下与一人缠斗,而故意将另一人放了进去。只是与属下缠斗那人身手不错,属下以内力与之抗衡才勉强占了上风,属下一时脱不开身,没能及时查探那人的目的,属下赶到时,已经为时已晚,还请侯爷赎罪。”
“什么人能与你缠斗这么久还能全身而退?也是内功道?沙疆城里应该没有这么一号人物。”狄渊声音里有些疑惑。
“此人内力不强,身手矫健,应该是常年修习外功道,已有小成。只是那兵刃有些古怪,我的内力无法实质性伤害到他,否则也不至于缠斗这么久。”
狄渊面向日光,低声沉吟着。严宸问道:“侯爷有头绪了么?”
“倒是有怀疑的人,只是不能确定。”
严宸不主动发问,他早就习惯了狄渊的性子,不喜被人追问,若他有话,自然会主动说出来。果然片刻之后,狄渊继续说道:“本侯已经查问过,当日事发之时,索平章不在府邸,直至深夜才归,且一人未带。这未免有些古怪。”
“侯爷怀疑是索将军的人?索将军何时曾与卫伯瑜生怨啊?”
“当日废庙的事情,至今仍没有结果,想着有人在沙疆城内暗藏私军,倒像一根刺横在本侯心中。索平章一向与昀昊那小子走得近,若废庙真与昀昊有关,这番留在沙疆城,可能真与昀昊那小子的私军有什么关联呢。若是当日云州的人瞧见了什么,也难保他想要杀人灭口。”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颜色。
严宸感到一阵微微的寒意,他跟随狄渊已久,刚刚狄渊的话里,分明已经动了杀心。狄昀昊尚且不论,索平章与狄渊的关系严宸也略知一二。狄渊对子女要求严格众人皆知,但他没想到狄渊竟然真的会对亲生儿子带有杀心。
刚刚狄渊还说卫伯瑜心狠,但若论起心狠手辣,狄渊自己恐怕也不遑多让。
“那侯爷……需要叫索将军来问话吗?”严宸试探着问道。
狄渊轻轻摇头:“不急。这小子心思深沉,倒和昀昊很像。这些日子叫你的人将他的府邸盯紧一些,有什么动作都要一一向我汇报。”
“是。”严宸微微点头,又问道:“侯爷,这些日子里亲近大公子的朝臣们颇受排挤,甚至还有一人在家中暴毙。是不是应该……”
“无妨。本侯自然清楚这是晖儿的意思,本侯这两个儿子相争也有些时日了,让他们自己去争便是,也可为本侯摸清双方的底细。只要没有巨大的变故,都还用不着本侯插手。”狄渊露出冷笑,“只是要在我背后培植羽翼,暗中磨剑,却也是休想。本侯大业未成,可还不急着让位!”
……
天空中飘飞着雨水,东海上翻涌着波涛,推送着一艘巨大的商船。商船在浪潮中起起伏伏,却没有倾倒的迹象,仍然稳稳地向岸边靠近。
商船距离岸边只有数里的距离,但在东流城枫阳港中,以方恢和洪闯为首,近千人都隐藏在暗处,握着刀剑弓矢严阵以待,都死死地盯着那艘商船。这艘商船巨大,能够靠岸入港的地方并不多,枫阳港刚刚足够迎这种规模的商船入港,这里也是那商船能够登岸的最近地点。倒也不是方恢等人凑巧碰上,实际上方恢在清州各个港口都布置了人手,不论这艘商船从哪个方向出现,他都能派人及时拦截。只是这片海域近海有鲛人出没,方恢才领着一干精锐守在此处。
“当日自枫阳港出海,今日还想从此归来,公爷真是有始有终啊!”方恢不顾脸上的雨水,露出浅浅的冷笑。
海水里仍有一些鲛人翻跃的身影,但比起前些日子还是少了许多。随着商船缓缓靠近,鲛人都远远避开去,向更远的海面游去。寻常船只断不会让鲛人如此恐惧,在东海,远洋的船只偶尔还能见到鲛人浮出水面,如蛟龙出海,也算一道景观。而眼前鲛人却唯恐避之不及,说明这船上一定有什么古怪。
因此方恢更加确信,卫焯奚就在这条商船之上。此时商船已经渐渐驶近,方恢手心里冒汗。
数日前,沙疆城的漠狼营已然兵临城下,萧牧和方恢双方都默契地收兵力回城,偌大的两州中间地带,都留给了漠狼营。漠狼营驻扎在东流城外数里的地方,只是派遣几波人攻城试探,也只是收效甚微,也让方恢对漠狼营“隆元第一军”的名头嗤之以鼻。方恢虽全然不知自己与沙疆城有什么过节,但他瞧见卫焯奚三子卫叔珣也在军中,料想此事与云州有关。
东流城和云州的联盟,一向是各自心怀鬼胎,方恢也不相信卫焯奚对自己的小动作全无察觉。如今卫叔珣公然随着沙疆城兵临城下,云州或许就要翻脸了。方恢隐隐察觉到这样的势头,不过既然他们仅仅只是压迫至城外,无大的建树,方恢因此也只是派遣军士注意城外动向,加强守城兵力,他自己的注意却更多地放在了东海上。即便如今云中城陷落,萧牧鸠占鹊巢,连云州军队也大多四散,但想到卫焯奚手里的东西,他仍然深深忌惮。
此时那艘大船已经靠在岸边,阶梯和绳子从一侧船舷上丢下,缓缓有人从商船上下来,落在船坞之内。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方恢瞧不清船上下来众人的面目,只得眯着眼睛,耐心等待着,不敢打草惊蛇,他的贴身护卫洪闯在一旁百无聊奈,叼着一根草根,把玩着自己的钢刀,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那艘商船。
从这艘船上下来的足有十多人,两三人一伙,抬着数个大箱子,运下船来。这箱子很大,甚至大如棺材,隔着老远方恢就能隐约瞧见这大箱子在行走过程中有水荡了出来,除此之外,每个大箱子上还缠着粗粗的锁链,在箱子上绕了几圈,只是隔了这么远,方恢仍能嗅到随风送来的淡淡的怪异香气。
这东西看起来颇为古怪,方恢瞳孔猛地收缩,已然猜到了这十多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在心里暗暗嘀咕,卫焯奚特意带回了这么多鲛人,难道真是为了四灵祭典?这么想着,他心中杀意更浓。这香气想必也是约束鲛人的某种手段,否则区区铁链也困不住鲛人,难怪之前海里鲛人不敢靠近。
今日,绝不能差错!
等到抬着几个大箱子的人走离商船,招呼着船工帮他们卸货。从商船上下来的几人都不过是寻常力工打扮,露出的手臂上肌肉发达,皮肤黝黑,想来卫焯奚也不会混在其中。方恢心里越发焦急,注视着商船出口处,只等再有人出来。
终于过了片刻,这艘巨大的商船里又走出了三四人,最前头一人身穿玄色鹤氅,高高的衣领遮住了面部,雨雾中方恢看不清楚,但心里突然很是激动。此人身形魁梧,倒是和卫焯奚相似。
方恢忍住自己带人冲出去的冲动,担心再等片刻会生出变故。但他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等到新出现的三四人走出了船坞站定,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船工们将船上拿下来的大箱子装到马车上。
方恢心里发痒,终于大手一挥,喝道:“上!”
潜藏在暗处的人手潮涌而出,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围上去,那披着鹤氅的人似乎也很是惊慌,数人很快就被方恢的手下一一制住。方恢顿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片刻,陡然想起,这后下来的几人都是空手,若这几人中真有卫焯奚,又怎会让那最致命的东西遗留在外?
他想到这一点,连忙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洪闯。他走到那身披鹤氅的人身边,一把掀开他的兜帽。
方恢讶异地看着兜帽下这张陌生的脸,骂道:“你是谁?卫焯奚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