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萍一人走在沙疆城的街道上。数日来,她还是第一次以如此轻快的心情行走。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追兵,不用担心潜伏暗处的探子。或多或少地,她现在都有些希望遇上这些人。
不论是谁出现,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将导向同一个去处。
夜里的沙疆城此时却寂静得可怕,连打更的人似乎都被这些日子狄渊的雷霆手腕所吓到,夜里也不敢冒头,生怕招惹到巡逻的士兵。可惜苏萍此时的运气不知是算好还是算坏,竟是一个士兵也没有碰上。偌大的沙疆城,似乎也因为多日无果而有些懈怠。
苏萍在静谧无声的街头,踌躇了片刻,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向着记忆里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傅府门口,有着日夜守卫的府兵,苏萍刚一靠近,就有人横刀阻拦,瞪大了眼睛问:“是谁?这可是尚书令大人的府邸!”
苏萍抬起头,借着门口的灯火与那士兵对视。那士兵原本威风凛凛的脸上很快就现过一丝错愕,还有一些恐惧。
“夫……夫人?”他试探着问。
“是我。去叫你们家大人和夫人出来吧。”或许是因为心境一片坦然,苏萍说起话来也比平时多了一份洒脱与漠然。
那士兵连忙转身进了将军府。不过片刻就有人出来,脚步匆忙走在最前头的就是尚书令傅柏。
“夫人……您怎么……”傅柏眼里也满是不可思议,眯着眼睛看清门口的苏萍之后,犹疑地开口问道。
“不欢迎我么?”苏萍笑问。
“哪里话!”傅柏陪着笑,侧开身子,请苏萍入门。他今日只觉得这个夫人与往日不同,从内到外仿佛换了一个人,远不似以往的柔弱谦恭。
傅柏请苏萍落座,自己坐在苏萍下首,然后遣退了左右。
“菁菁呢?”苏萍甫一坐下就急忙问道。
傅柏面露难色,说道:“菁菁她方才入睡。这些日子她因为……因为夫人的事情寝食难安,整夜地无法入睡,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这好不容易睡下……夫人……”
苏萍露出心疼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叹息道:“那罢了。你最近升了官,可别只顾着朝堂和军营的事,多回来陪陪她,她不愿一人待着……她爱吃甜食,每次吃了嘴都合不拢又担心发胖,也别多管着她……她最喜欢我府里私厨做的东陆点心,你日后有心,就把这厨子招来……她夜里时常有梦魇,你要多多注意……”
傅柏一一应下,苏萍直说得口干舌燥,最终她似乎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沉默了片刻后,抬起头注视着傅柏的眼睛,像是委托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说道:“你要好好待她。”
傅柏再次点头答应。
然后,苏萍再不做声,两人相对无言,气氛颇为尴尬,好半天后,傅柏才试探着又问道:“夫人,这些日子,您去了哪里……”
苏萍只垂首坐着,并不答话。如今的她无心隐瞒,只是现在柳清雪等人或许还未离开,若将暗室交代出去,怕会给他们招惹麻烦。
而傅柏则以为是苏萍心机深沉,还有打算。但处于某种原因,他有的问题必须要问,于是他继续道:“那夫人这次夜里来府上,是……”
“我嘱咐你的,你都记下了么?”
“是。”
“那就是我的目的了。”苏萍缓缓站起身,微笑着说:“侯爷快到了吧?”
傅柏心头一凛,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吐出两个字:“夫人……”
外面传来嘈杂和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声音。即便早就料到了此刻,苏萍的心里还是猛然震颤了一下。她已打定主意,要将一切向侯爷解释清楚,不论其间有什么误会,只要侯爷还念及旧情,也不会迁怒于昀昊和菁菁。
夜色里,似乎有人熙攘而来。苏萍看着那道最前面模糊不清的身影,各种复杂而难以名状的情绪都涌上心头,她一时不禁有些失神,仿佛看见数十年前那个骑马横跨百里迎亲,风尘仆仆却不掩光采的翩翩少年。
“侯爷……”她喃喃道。
然而她很快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她预料的狄渊,而是那张带着微笑却令人生厌的脸。
索平章微笑着对苏萍行礼道:“夫人,这么晚了,还有这闲情雅致啊?”他一边说着,他的人顿时将整个前厅围住。傅柏脸色微变,悄然退了出去。
苏萍颤巍巍地倒退一步,幽怨地看着索平章:“怎么是你……”
“夫人不想见我,又想见谁?侯爷吗?恐怕侯爷此刻正为大公子办的好事而生着闷气呢。”
“昀昊他……他什么都没干……不过是有人陷害罢了!”苏萍突然跌坐在凳子上,刚刚那份坦然与无谓却消失不见,在这张微笑的脸面前,她不知为何竟从心底涌上一阵恐惧。
“是你!是你陷害他……当日在东北郊,也是你!”苏萍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道,声音之凄厉,让一旁的傅柏脸色越发苍白。
“唉,夫人为何认不清现实,那日的情形夫人也该看到,若不是大公子早有异心,以索某的能耐,可还做不了这么大一个局。”
索平章又嘻嘻笑道:“不过夫人的事情,确实是索某的设计。”
他看着苏萍脸上神情的变化,直至她面如死灰,才很是满意地拍拍手道:“夫人,索某言尽于此了。来世,愿你我不再是敌人。”
周围围成一圈的士兵上前一步,索平章转过身,不再去看。傅柏从人群中跻身出来,靠近了索平章,微微躬身道:“索将军。”
“此事你干得利落,收拾干净了,可别留下痕迹。”索平章轻声嘱咐。
“是。”傅柏拱手应道。
“今日之后,若无要事不要再接触。侯爷怎么也想不到,狄昀昊的亲妹夫,堂堂尚书令,会是我的人!”索平章笑得越发阴森。
傅柏又答应下来,目送着索平章等人离去。他这才松下一口气,回头看着前厅的残局。他挥手招呼属下,低声道:“卧房有什么动静么?”
“据夫人贴身丫鬟说,夫人仍未入睡,辗转反侧,不过应该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那人答道。
“那就好。抓紧把这边布置清楚,然后去通知侯爷吧。”傅柏摆了摆手,看着属下走远,又叹息着看向前厅里的苏萍,喃喃道:“夫人若是能选,来世可别得罪这样可怕的人……”
……
此刻,傅柏担心惊动的狄菁菁却并不在卧房内。
傅府后的一处偏门内,狄菁菁正瞪大了眼睛,双手微颤地举着一把短刀,指向前方黑暗中的人。这里的偏门外,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道,连接着尚书令大人的居所和城南的核心:镇原侯府。
“深夜叨扰,属实冒犯,伯瑜需向小姐赔罪。”卫伯瑜的脸从阴影中,向狄菁菁深深一揖。
“你……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狄菁菁看着眼前瘦弱的书生,不知为何,总觉有种莫名的威压扑面而来,尽管这个男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假的。”卫伯瑜不假思索地说,“为了引小姐相见,伯瑜不得已编造夫人的消息。”
“你……”狄菁菁没料到卫伯瑜答得如此干脆,顿时为之气结,不知如何反应。她原本打算径直杀了这人,拿刀的手却止不住颤抖,丝毫递不近卫伯瑜身边。
卫伯瑜神情自若地继续说:“不过伯瑜确实需要小姐的帮助,并非为了夫人,而是为了大公子?”
“大哥?”狄菁菁一愣。
“正是。如今夫人被诬陷,大公子定不能幸免。然而大公子远在东陆,强敌环伺,身边更是亲近二公子的漠狼营。若无预警,侯爷动动手指便能拿下他的人头。但这毕竟事关重大,寻常人必定难以相信,有小姐的亲笔信,便能让大公子相信。”
狄菁菁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今日母亲被全城通缉,她整日担惊受怕,生怕哪日就见到母亲的尸首。因此卫伯瑜一封书信说有母亲的消息,她即便很是怀疑,也还是鼓起胆子来赴约。但这些日子他都忘了,母亲的罪名因大哥而起,大哥才是最危险的人。
“你为何要帮他?”狄菁菁将信将疑。
卫伯瑜认真地答道:“在下并非为了帮大公子,而是为了漠狼营。”
“漠狼营?”狄菁菁疑惑地低声重复,旋即明白卫伯瑜的意思。她相信以大哥的能力,只要先发制人,他必定能给漠狼营搞出些乱子来。
“小姐不用费心猜疑。伯瑜句句属实,不曾欺瞒。事态紧急,望小姐体量大公子的处境。”
狄菁菁默然,其实她内心还是很倾向于信任这个文弱书生,至少他倒没有像沙疆城官员那般满口官腔,绕来绕去。但她还是倔强地说道:“你说是就是么……”
卫伯瑜突然上前一步,把狄菁菁吓了一跳。她连忙后退两步,脸色煞白。结果卫伯瑜从身后掏出纸笔,递到狄菁菁面前:“时候无多,伯瑜备有纸笔。”
狄菁菁一愣,卫伯瑜这么不由分说地把纸笔拿出来,她本在动摇,这么被打乱,居然下意识地拿起卫伯瑜手里的笔。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脸上微红,嗔怒道:“你……”
她原本以为卫伯瑜会有什么得意捉弄的神情,可卫伯瑜却始终毫无波澜,始终微垂着头,似是等待她动笔。
狄菁菁终于咬着唇,就着墙面写下一封书信。她一边写一边瞄着卫伯瑜。整个过程中,卫伯瑜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写完之后,直接把信笺折起,甩在卫伯瑜面前。卫伯瑜收好信笺,深深一揖,就要告退。
“喂,即便你拿到了东西,怎么绕过漠狼营送给大哥呢?”狄菁菁问。
“此事不劳小姐费心,自然有伯瑜的各位兄弟去处理。”卫伯瑜的声音越来越远,狄菁菁捏着自己白皙的下巴,皱眉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