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琳静默无声地跟在前面那人身后,视线片刻也不曾离开。
新生的萧亦澜或许真的成为了树灵一族,从极南之地向北,一路上的各种凶兽怪物都没碰上,最多不过是隔老远听见粗旷的兽嚎。
而这一路之上,受了古树神嘱托要带着孟琳一道的萧亦澜便也没有用他那些大神通赶路,仍用着双脚,跋涉在潮热泥泞的南疆大地。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的速度,让孟琳能够跟上,不与他拉开距离。
他像是随时能感受到孟琳的各种感觉,孟琳体力不支时,他便放慢脚步歇息,而每日早晨孟琳一睁眼,便能看见他起身,准备前行。而孟琳也尝试过与他搭话,但他常常只是静默,只说些简短而意向明确的话,比如“向左”、“休息一下”、“你吃”等等。
孟琳仍不死心,更多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和他讲起他们的相遇,还有一行人南行一路上的趣事,她还讲起自己的来历,以及自己怎么遇到的养父孟老。这些东西她甚至没有告诉以前那个萧亦澜,因为那就是她的伤疤,每每揭开,便是鲜血淋漓的过往。
但如今,她却能轻轻松松地讲出口来,像讲故事一般跟萧亦澜轻轻诉说,平和而轻缓。萧亦澜从未有过回应,但孟琳相信他在听,即便不是他,在他深处的那个古灵精怪、总带着些微笑意的少年,也会倾听着这段过往。
孟琳随萧亦澜走了一个月,或是两个月,她没有概念,只能大概估计。对她而言,眼中只有走在身前的那个身影,不论日夜。
但她也能注意到,四周浓郁而深沉的绿色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农田,是石质的屋舍,有时还能瞥见扛着锄头、扁担的路人,一脸莫名地看着衣衫褴褛的二人。她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南疆。
萧亦澜和古树神都没有告诉孟琳他们究竟要去哪里,但孟琳已经大概猜到。
既然是让人们重新认识萧亦澜的地方,那么便该是将他和过去相联系的所在。
奔海城。孟琳暗暗冷笑,古树神将自己的心揉得粉碎还不够,或许是觉得萧亦澜还有些过往,需要一一斩断。
孟琳麻木地跟在萧亦澜身后走着,忽然余光瞥见附近有些眼熟。她一愣,旋即各种各样的回忆流光般从眼前划转而过。这些回忆距此时也不过一年,于她而言却恍如隔世。
她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加快进步,赶上前边的萧亦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你果然记得这里?”
山林间虽然大同小异,但在这里生活、打猎了数年的孟琳一眼就认出了脚下这条官道,是前往平州汾城的道路。这里便是平州内,离孟老的老房不过两三里的距离。
既然萧亦澜特意带自己故地重游,那么说明他仍记得这里,记得与自己初遇的地方!
孟琳满怀这种热忱和期望,看着萧亦澜,萧亦澜却仍然石头般木然,缓缓转头答道:“不记得。”
“那……那你为何要特意来这里!去奔海城还要往东,这里不是绕路了么?”孟琳如同抓住了一个破绽,继续逼问,同时心跳悄然加速。说实话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些什么,难道被自己揭穿之后,他便会取下这种冰冷的面具对自己微笑说“被你发现了”了么?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但莫名带着这种期待,只屏气凝神地盯着萧亦澜,想从他脸上读出哪怕一丝波动。
萧亦澜只是轻轻摇头道:“我们不去奔海城,去云州。这条路最近。”
这个回答让孟琳先是一愣,旋即又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地浇灭她的热情。她点点头,只默默跟在后面。
她忽地懂了,哪怕自己想尽办法要证明萧亦澜的记忆仍在,却已经毫无意义。他确实记得,记得自己,记得此处,却已经漠然到不愿绕路来不引起自己的疑心。
谁又会关心一个陌生人如何看待自己?
孟琳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
如此又行了不知数日,山林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空旷的平原。秋日的平原上,一种枯朽的黄色如油墨般扩散而开,取代了平原上青郁的颜色,一如孟琳的心情。
远处云中城的轮廓也逐渐出现在眼前。萧亦澜没有停住脚步,面不改色,迈步向前,如同走向一座陌生的城市,迎向一群陌生人。
偌大的平原上冒出这么二人,还直直地朝云中城方向走来,城墙上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止步!来者何人?”城墙上士兵扯着嗓子喊。
萧亦澜平平淡淡地说,声音很轻,却仿佛有风助他,将声音递到士兵们的耳边。
“南疆萧亦澜,求见成纪王。”
城墙上的士兵对视一眼,什么南疆他们是不清楚的,但听见萧亦澜三个字,他们却都是眼睛发亮。
传闻中成纪王府的二公子游历在外,萧牧心里始终挂念,毕竟奔海城失陷,他也担心萧亦澜回来的时候去了奔海城,刚好又落到卫焯奚的手里。他不愿萧亦湛的悲剧再次重演,因此他也特意嘱托过城防,留心自己这个数月没有音信的幼子何时会突然归来。
于是士兵们连忙派了人跑下城去通报萧牧。萧亦澜耐心地等在城下,很快,有一排人头从城墙上冒了出来,当先的就是萧牧和李纤茹夫妇。
萧牧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旷野上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个娇俏的少女,他顿时心花怒放,忙招呼着士兵们打开城门。
萧亦澜于是迈步进城,孟琳却突然却步。萧亦澜注意到孟琳没有跟上,回头望了她一眼,孟琳却如同看见鬼魅,脸上惨淡,却还带着些微苦涩的笑意。
她忽然害怕,一路上她强行给自己的信心已然分崩离析。若眼前这座城里的人还不能找回原来的萧亦澜,那么孟琳就毫无办法了。古树神的话犹在耳畔,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可她顿时不敢揭开这层纱,不敢知道这条路终将通向何方。她于是缓缓退了几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萧亦澜只静静看着她,确认她没有与自己一路的意思之后,方才转身向城门走去。
领路的士兵随全然不明白两人的情况,不过他们的目标也只有萧亦澜而已,虽好奇地看了在城外却步的孟琳一眼,还是领着萧亦澜进了城。
他们一路带着萧亦澜直接前往城墙上议事厅,想是萧牧和李纤茹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数月不见的儿子。
孟琳又后退十多步,孤零零一个人缩身坐在旷野上,望着城楼,以她的视力,足以看清城楼上的情形。
可她却失神落魄一般,打不起精神。或许城楼上发生什么,她早已不关心了,可又有一丝浅薄的希望,逼迫着她留下,作为见证。
萧牧看见从城楼阶梯上刚刚露出半个身影的萧亦澜,两步上前来就是一个结实的熊抱,李纤茹则在他身后悄悄地抹眼泪。
“你小子终于回来了!那姑娘是谁?怎的不带回来给我们瞧瞧?”萧牧哈哈大笑。
李纤茹细心地注意到这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似乎与往日不同,不过也只当历练之后有所长进,不怎么在意,轻声问道:“你那树灵,送回南疆了么?”
“送回去了。”萧亦澜颔首答道。
萧牧并不知其中原委,萧亦澜离开时,他还在外征战,后来只听李纤茹解释过一些。不过他此时也毫不关心什么树灵了,欣慰地拍了拍萧亦澜的肩膀道:“好小子有进步啊,也能干成事了!”
李纤茹嗔了他一眼,说道:“亦澜这么大老远回来了,也不急着听你训话,我刚刚已差人去准备热水,让他先去休息休息,把城外那姑娘也接进来,然后咱们为亦澜接风洗尘。”她脸上也有不可掩饰的笑意,转向萧亦澜笑道:“可惜滢儿那丫头任性,偷跑了出去,否则她见你回来,一定开心得很。”
“是,是!”萧牧连连点头。
李纤茹拉着萧亦澜往住处走去,却讶异地发现萧亦澜微微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
“萧亦澜此来,是为了警醒王爷和夫人,天下浩劫将至。”萧亦澜忽地拜倒。
他的行为和口吻都古怪得很,把萧牧和李纤茹看得一愣,萧牧摸了摸自己的胡茬,笑问:“你称呼本王什么?”
“过去的萧亦澜已然死在了南疆,今日的萧亦澜,是南疆的践行之人,为天下避免浩劫而奔走。”萧亦澜低着头,声音平平淡淡,不带一丝情感。
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听得面面相觑,萧牧和李纤茹更是皱着眉头,眼前这人分明就是盼了数月的幼子萧亦澜,但二人此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又与他们熟悉的那个少年有些不同。
仿佛戴着面具,样貌身形全然一致,却仿佛换了个人。萧牧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四灵祭奠将起,天下共敌之。”萧亦澜一字一顿地问。
萧牧的神情陡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