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被柳衡拖住腋下的柳轩努力地直起身子来,咳嗽两声,凭借自己的力量颤巍巍地走到长桌边。
“我……我这身子,一向不中用……这次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我特,特意……将这个带过来……”柳轩说话还带着些微颤音,枯瘦的手指也微微颤抖着。但他努力将手伸进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件物什。
他双手捧着那个东西,缓慢而艰难地将其放在长桌上。那是一枚上宽下窄的狭长五边形令牌,除了在下方雕刻有古体的“柳”字,其上方是一个立体的、仿佛要跃出令牌的熊头模型,如同将一个微小的熊头镶嵌进令牌里。这便是代表柳家家主权力的柳字令,柳岳雷不在的这段时间,便由有代理家主之名的柳轩掌管。
众人都站起身,向柳轩点头致意。以他的身体和辈份,即便叫个侍从代为送来,也没有任何不妥。但他仍旧拖着虚弱的病躯,穿越风雪赶来,足以看见他对这个身份的重视和责任感。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柳轩苍白的脸上笑了笑,缓步向外走去。
“我叫人送你。”柳衡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担心。
柳轩微笑着回头,说道:“既然我能来,便……便不会死在回去的路上。你们忙正事吧,不用担心我这个废人。”说着,他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柳衡在最靠外的位置坐下,将眼前的柳字令沿着桌面推到长桌中间:“虽然人有些少,但目前朔方城内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这些人了。萧姑娘,柳某能认为你在此可代表成纪王府做决定吗?”
萧滢了儿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她还未曾被置于这样严肃而重要的位置,一时有些不习惯。她回忆着印象里父亲和手下大臣的做派,顿时端坐起来,认真地点头道:“是……吧。”
柳衡于是转过头,继续说道:“那么,首先的问题,便是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说完,他和封剑北的目光都落向柳清雪和柳滨远。柳滨远干脆地摊了摊手,说道:“我不行,这种位置我是做不惯的。反正姐姐也比我年长,自然是姐姐最为合适啊。”
柳衡将目光移向柳清雪,柳清雪一直不声不响地坐着,在其余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摇头。
“从一年前我离开北境起,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是柳家的人了,自然也不能坐上家主的位置。”
柳滨远错愕地愣神片刻,一把拍在长桌之上,怒吼道:“现在还说这种话有意思吗!父亲他,从未将你排除在柳家之外!即便父亲他之前有过错,他为救你而死,你还是不能原谅他么?”又有泪水,在他眼眶内打转。
“做过的事情,便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柳清雪低垂着头,褐色的刘海遮住她半张脸,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刚刚封前辈问,我有没有后悔。”柳清雪轻声道,“现在我的答案是,没有。”
柳滨远看着柳清雪,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如此陌生。他还要争辩,但柳清雪突然抬头,与柳滨远四目相对,柳滨远原本想好的话语顿时堵在口边,说不出来。
“自从我选择了逃避,将北境抛于脑后,将所有都推给了你,便背弃了这个身份。北境遭受战乱时,我远在千里之外,上任家主罹难时,我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如此的柳清雪,不配坐上家主的位置。”
整个垂柳居内都安静下来,柳滨远咬着牙,与同样站起身来的柳清雪对峙着,萧滢儿左顾右盼,担忧地看着一左一右柳滨远和柳清雪两人。
柳清雪看着柳滨远脸上认真的神情,虽然眼眶微红,但眼角已经没有泪水。柳清雪忽然绽出笑容,从桌上拿起意义重大的柳字令,信手抛给了柳滨远。柳滨远如同烫手一般,在双手间弹了几次才稳稳接住。
“在那个家伙心中,你才是继承人,你作为继承人与成纪王府的联姻,才是他的夙愿。可别让他失望啊。”柳清雪忽然右手撑住膝盖,左手握剑撑在地面上,然后半跪下去。这是柳家内流行的习惯,表达效忠的方式也充满了江湖气。
柳衡和和封剑北对视一眼,也学着柳清雪的模样半跪下去:“拜见家主。”
唯独萧滢儿似乎不太理解当下的情形,不理解怎么两人吵了一架之后,所有人又莫名其妙地下跪。不过她也不打算不明就里的效仿他们跪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反常态地没有吵闹捣乱,静静注视着柳滨远的反应。
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柳滨远看了看手里的柳字令,又看了看半跪在地的柳清雪,终于笑了出来,握紧手里的令牌。他缓缓上前,将柳滨远三人一一扶起。
“那姐姐呢,不会又把这些东西丢给我,然后又离家出走吧?”柳滨远有些埋怨地说。
“如我刚刚所说,我已经不是柳家长女,可要将北境都交给你个冒失鬼我也不放心。所以我要用另一个身份守护北境,我要做,北境最锋利的剑!”
柳滨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要把这个名号从师父手里抢过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啊。”
柳清雪于是转头看向封剑北,默默等着他的回应。眼下,拜在这公认的北境最强者的门下,似乎是变强的最直接的方法。封剑北终于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懒洋洋地说:“什么北境之剑这样难听的名号,我全然不在乎。不过虽然你剑术比我徒弟强上许多,这性子我瞧着讨厌,也不用指望我在收你这个徒弟了,何况,以你如今的剑术,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柳清雪微微蹙眉,脸色有些凝重,于是郑重地转过身来,说道:“那么,请前辈赐教,清雪该当如何?”
“战斗的方法,无外乎分为外功道、内功道和法术三种,传闻都说内功道和法术修炼到后期,要远远胜过外功道,其实也不尽然。”
柳清雪认可地点头,毕竟以外功道剑法扬名天下的封剑北,可以以一敌二将卫焯奚和那诡异的坐骑稳稳压制,也证明这种传闻不尽为实。
“内功道和法术超乎寻常人的认知,也的确威力强劲,但修炼起来费时费力,若无多年积累,难有所成。加之你已修习外功道多年,我不建议你接触这些东西,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柳清雪面露疑惑:“但前辈刚刚说,在剑术上,我已再难有更多造诣?”
封剑北哼了一声:“我没这么说过。我说的是,剑术方面,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在我看来,风扬雪霁就是最强的剑法,你已将其熟练习得,便不用费心思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剩下的只是通过锤炼而使其登峰造极罢了。”
“但是,”封剑北话锋一转,“剑术之外,还有其他影响手中握剑的威力的因素。剑意,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剑意?”柳清雪喃喃重复道。她隐约记得随柳衡学习剑术的时候,听他提过几句,但不解其意,也未深究。
封剑北突然沉默了,他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皱着眉头,像是犹豫着什么。但他接着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剑意即是将自己的战意施加在剑上,超脱物质存在之外,威力自也不可与单纯的剑招同日而语。只是剑意我虽会用,却不算精通,何况在北境安稳了这么多年,剑意也早已消磨钝化,因此你若有心,另外有个老家伙,你可以去找找看。”
“不会是……”柳滨远想到什么,讪讪笑着。
“段心南。那老家伙过去十几年都在南疆丛林,日夜厮杀,没有半刻松懈,只为到达极南之地,因此战意和剑势锤炼得越发纯粹,简直就是为战斗而生。只是这次因为一些原因,他离开南疆,现在天下游走。你若能找到他,从他手中习得剑意的用法,应该会受益匪浅。”
柳清雪讶异得微微张嘴:“就是与封前辈齐名的‘南剑’么?据说也很强啊。”
“哼”,封剑北突然不忿地哼了一声,“那老东西,自创的什么双手剑,以剑法来说可谓粗糙不堪,威力有多强,破绽就有多大,那老东西就是凭着那仿佛天生的磅礴而永不退却的剑意才能与我一战。强?呵呵,勉强算是吧?”
即便是柳滨远,也很少能看到封剑北这么争强好胜的嘴脸,这被誉为“南北双剑”响彻过去数十年的两人,似乎有更深的渊源。
“我们只是属于上个时代的老人,想要变强,以我们为目标是不够的。甚至所谓南北双剑之外,还有众多不显山露水不为人所知的内功道、法术的高手,要成为守护北境的剑,不可避免要对上这些人。”
“我知道了。”柳清雪点头道,“那么我也不能再安安稳稳待在家里了。麻烦前辈指明,该去哪里找这位段前辈?”
“我也不知道。老家伙做事全凭心情,全无规律可言。不过你若想找人,你那位堂叔应该帮的上忙。”
柳清雪顺着封剑北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直默不作声、坐在长桌另一边的柳衡。
柳衡没想到封剑北突然提及自己,为难地说道:“喂,还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家主的意思……”
他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然后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柳清雪说道:“既然要将柳家交付给你们这一代,我也不打算瞒你们了。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因此不能担任柳家的代理家主,甚至这么多年,也未在柳家或朔方城内领个职位。”
“你们可听说过福昊商行?”
听到这个名字,柳清雪顿时想起了什么,有些记忆被再次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何止听过。堂叔与这商行有渊源吗?”
柳衡耸肩笑了笑。
“何止渊源,我便是这福昊商行的大当家啊。”
“啊?”柳清雪柳滨远,还有萧滢儿三人的下巴恨不得跌到地上。福昊商行的名头十分响亮,当之无愧的大陆第一商行,却不曾想到这个商行背后的大当家,就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怎……怎么会?”柳滨远满脸的难以置信,“堂叔你一直在柳家,哪来的时间建立这么大一个商行?堂叔你可是连喝酒赊账都能经常忘记的人,我们怎么没听说你还是个行商的奇才?”
柳衡只是微笑,还有轻轻的叹息:“因为我的亡妻,便是上一任大当家的独生女。我与她膝下无子,便只能由我来继承这个位置了。”
“还有这样继承的关系么……”柳滨远扶额道。
“是有些稀奇,不过亡妻病故时,我的岳丈也早已不在人世,也无兄弟姐妹,因此并没有人有地位和权力来反对这个决定。不过即便他有机会,我想他也不会阻止的。当初这门婚事,便是双方看上了对方的势力所进行的联姻,当时福昊也还不是如今的第一商行,也正是靠北境庞大的市场和丰富的矿脉资源,帮助福昊商行迅速发展,另外福昊商行也给柳家提供了充足的财力支撑。如今这两个势力已经紧紧结合在一起,关系密切。”
柳清雪看着云淡风轻讲述的柳衡,在她听来,整段话中有两个字十分刺耳。
“堂叔当年,也是联姻么?”她忽然问道。
整个垂柳居都再次安静下来。包括听柳滨远讲述过几次的萧滢儿,在座的人都知道柳清雪生来就在与这两个字抗争,最终还导致了她与父亲的决裂。因而他们都有些担忧柳清雪的反应。
但柳清雪和柳衡两个当事人的反应都十分的平静。柳衡只轻轻点头,柳清雪对此便不再多问。
“那么侯雁春,便是通过堂叔安排的吧?将一个外人安插进去,还让整个商行一同演戏。”
柳衡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柳清雪,努力思索着。片刻后,他才释然道:“你之前说雪现是陈先生交给你的,那么这件事,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是。”
“啊,也好,终究是在老爷死前,你便体会到他的心意。可惜你们相遇的时机,实在是太差了……”
柳衡看着柳清雪,沉声说道:“既然知道了此事,那便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老爷的一片心意!”
柳清雪不答话,只将雪现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在暖和的室内,雪现的剑身呈现出通透的纯白,仿佛由雪铸成。
她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谢谢。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