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汾城。
柳情雪眼前是一个有些瘦削的中年人,双目深陷进眼窝里,却不时流露出精明的光彩。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外衣,身型笔挺,端坐在桌前,用胸膛撑起胸前的“福昊商行”四个字。他一会儿细细端详着眼前的手书,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扫柳清雪一眼。
“这的确是大当家的手书没错。”瘦削的中年人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再次抬头打量柳清雪,直看得柳清雪有些不自在,他才垂下眼睑,叹道:“我一直很好奇,让大当家三番两次不惜做出一些违背整个商行原则和利益的事情来帮的人,究竟是什么样?果然是柳家的人呐。大当家有柳家的背景,做起决定来难免有失有失公允,星罗的价格,可不便宜。抛开大当家的身份不谈,柳家和福昊商行,可还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马掌柜失望了么?”柳清雪淡淡地问。
马淳方端起桌上热腾腾的茶饮了一口,笑而不语。
“听闻马掌柜很会做生意,这平峪分行这些年来在马掌柜手下顺风顺水,一年的利润都快要超过清州、中州这种富庶之地的分行呢。”柳清雪若有所思地说道。
“姑娘还做过些功课。”马淳方微笑道。
“若马掌柜觉得柳大当家利用福昊商行的势力对清雪施以援手是徇私,那马掌柜不妨将此看作一次投资。”
“投资?”马淳方陷入眼窝里的眼睛流露出些许光亮。
柳清雪微微点头,继续道:“马掌柜应该知道,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讲求的是安安稳稳,细水长流,若是辛辛苦苦走商带回来的货物在路上遇上山贼亦或是战乱,那可是赔得干干净净。如今战乱四起,各大要道或被截断或被占据,想来生意不好做吧。”
“不错。”马淳方老实地回答道,“不怕告诉姑娘,若不是福昊商行底蕴深厚,有些门路,每年怕是赚不到什么油水。”
“因此,一个安稳统一的时局,才是生财的理想背景,马掌柜以为如何?”
原本靠在椅子靠背上的马淳方顿时挺直身子,将信将疑地看着柳清雪:“柳家有此志向么?却是指望姑娘这么一名女子?”
柳清雪垂首不答,像模像样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清雪人微言轻,还要仰赖福昊商行的臂助,不过是帮马掌柜排遣下怨气罢了,柳家上下如何,时局如何,清雪可做不了主。”
“呵呵,小小年纪,真会装糊涂啊,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绕了一圈,却相当于没说!”马淳方扶额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只是个生意人,既做不了主,也做不到大当家那般义薄云天,如此自我排遣,倒也罢了。不过姑娘的话,我可是记住了。”
柳清雪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等着马淳方开口。
马淳方这才从衣袖里掏出一节竹筒,递给柳清雪,一边还说道:“据星罗的消息,上一次段心南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是在云州西北,时间就在是三天前,这封信发出的当天。”
柳清雪展开竹筒里的信纸上粗粗浏览,一边却还微微皱眉。
云州,那可是和她要去的地方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她不禁有些犹豫不决。
“段心南前辈消失在世人视野中数十年,形貌想必也发生很大变化,情报准确么?”柳清雪问。
马淳方笑笑:“这对星罗可不是个问题,对于段心南这种身手和地位的人,其行踪和情报都是有价值的,不少有心人都留心着呢。段心南只是淡出世人的视野多年,但星罗可不会轻易忘掉这样一个重要人物。”
但按照柳清雪从竹筒内展开的信纸上所写,似乎不止于此。
“根据星罗的行踪记录,段心南前辈在抵达云州之前,曾在北境待了足足半年。他每日出门打听查问,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她说道。
马淳方点头道:“不错。他即便是到了云州依然如此,或许是在北境毫无收获吧。”
柳清雪轻轻收起那卷信纸,说道:“星罗必定也注意到这一点,想必星罗已经开始在查段心南前辈正在找的这个人了。”
“姑娘反应倒是很快,”马淳方笑道,“不过据我所知,难度不小。段心南似乎自己对此人的信息也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曾在南疆商队待过一段时间,是个女子,除此之外,再无信息。即便是星罗,要查出来,应该也要花费些功夫。这是后话了,按星罗的规矩,这条消息可还要不菲的价钱。”言下之意是福昊商行不见得会再出这笔钱。
可他自顾自地说着,说完才发现柳清雪沉吟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有些不快,故意大声问道:“姑娘是要直接赶往云州么?”
“不。既然已经知道段前辈的所在,他也没有故意隐匿行踪,那便不急着去。清雪还有些事情需要料理。”
“哦,是么。”马淳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既然姑娘没其他事,便送客吧。”
“清雪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马掌柜。”柳清雪并不急着起身,仍注视着马淳方的眼睛问道,“弘源镖局,可是福昊商行所为。”
弘源镖局这个名字,柳清雪片刻也不曾忘记,其实从汾城离开之后,柳情雪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但是,在附近诸多城镇之中,只有汾城拥有福昊商行的分行,另外的分行还在数百里之外,为了获取情报,即便冒着被弘源镖局盯上的风险,她还是来到了汾城。
可是进城之后,她原本顾忌的弘源镖局却不见踪影。别说有弘源镖局的弟子拦下查问,甚至原本在街上走几步便能瞧见的弘源镖局的旗帜也不见一只。那是弘源商行赠予归顺于自己的商家的象征,表示此地受弘源镖局的保护。
但如今,这些原本飘扬在大街小巷的灰蓝色旗帜已悄然不见。好奇心曾驱使着柳情雪向弘源镖局的所在摸去,然而当她抵达才发现,原本威风无比的弘源镖局,却已然成了一处空宅,原本漆着“弘源镖局”四个金字的十分大气的牌匾断成两半落在地上,布满灰尘,整座宅院人去楼空,却无人敢收拾,只是人们默默地扯去在在屋檐前飘扬的灰蓝色旗帜。
柳清雪有莫名的感觉,总觉得此事似乎与福昊商行有关。
马淳方只淡淡一笑:“我宁愿不是。这是那个叫侯雁春的家伙还在此地时操持干的,说起这事,我不得不说大当家为了帮姑娘,不仅动用了星罗的情报网,又特意派人来这分行里暗中守护,还灭了弘源镖局一门来替姑娘出气,真是舍得下本钱呐。这个侯雁春,想来在柳家很受重用么?”
原来他也不知道。柳清雪微微皱眉。出门之前,她特意向柳衡询问了关于那侯雁春的情况,原本所有的事情都是柳岳雷借由柳衡传达出的命令,包括赠予七夜寒的解药,一路追随至黎州,“侯雁春”不过是个工具而已,于是柳清雪也并没有对这个星罗的暗桩抱有多少感激之意。
但柳衡所下达的任务之中,并没有对弘源镖局灭口这一项。
柳清雪站起身,轻声说道:“清雪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并不叫侯雁春。”
她转身出门,喃喃低语着:“不过,我所知,也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