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升天阁
    我和我的舅舅,结识在我出生的时候。

    可能是吧!我确实记不得了。

    只记得小学还是初中那年,大舅有一辆捷达王。

    前座后面有屏幕,后座可以看电视。

    在那时,这是新奇的。

    我那时心里想,大舅不一般。

    大舅在前座问,后面那辆车是不是一直跟着?

    我扭回头看,确实好像有辆车,是不是跟着,我不知道。

    那时心里想,大舅什么意思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具体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那时还住着团结户。

    所谓团结户,就是两家或者几家人共着一个厕所和厨房。

    我睡在一个壁橱一样的地方,拉着一道帘子,这就是我睡觉做梦的空间。

    好像是隔着帘子听见爸爸妈妈说话,大舅或许会坐牢。

    后来知道大舅好像是什么设备科的科长。

    其实至今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职位,大舅为什么会坐牢。

    反正要坐牢了。

    那时家里都很着急,我小姨好像有些关系,听说可以活动一下,可以不判刑,至少减刑。

    我那时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道判刑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判刑要去坐牢。

    我也不知道全家一共拿了多少钱,大抵是三十万吧!

    我现在也不清楚这个数目对当时家里人意味着什么。

    反正高中毕业之前一直住着团结户,我的床与厕所隔着一堵薄墙。

    隔壁也是一家三口,女儿是一位大姐姐。

    依稀记得一头利落的短发,长得很漂亮。

    后来很羞耻地回想,我睡觉的时候,好像经常把耳朵贴在墙上。

    现在只记得墙壁很冷,当时好像只是觉得很凉。

    一进入回忆,思绪就是乱的,好像触觉更容易激活记忆。

    继续说那个三十万,大舅还是坐牢了,应该是三年,罪名是贪污。

    至今,我不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任何人,依稀隐约记得是谁说过。

    到底谁说过,在哪儿说的,实在记不得了。

    那时我就知道贪污是不对的,所以不敢问也不敢提。

    但是到底为什么不对,当时是不知道的。

    后来大舅出来了,我从来没有在长辈面前提过他坐牢的事。

    同辈倒是聊过,和大姐,和大姐夫。

    我二姐学习很好,二姐是大舅的女儿。

    小时候过年,家里都要去二舅家吃年饭。

    有时候是除夕,有时候是大年初一,也有初二初三。

    年夜饭后,大人在隔壁打麻将,我们几个小辈在大姐的房里捉迷藏。

    我记忆最深的事,二姐文静地坐着,安静地翻书。

    后来考入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学,后来听说去外地一所名校读了研究生,后来突然给我找了个姐夫,结婚之后突然出国。

    大约十多年后,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个理由。

    二姐的父亲,我的大舅,做过牢,有过前科,这是不光彩的过去。

    以我二姐的聪明和学历,或许不甘心得不到想要的前程,所以选择出国。

    我心里是很不开心的,虽然我的学习不太好,二姐一直是我的榜样。

    我的心伤过一阵,裂口或许不算太大,但是至今没有愈合。

    后来听说大舅到了一家公司任职,什么公司实在不记得了。

    只记得每年清明大舅都可以开着一辆别克的商务车,载着全家去九峰山扫墓,这是一大家子唯一可以弄到的汽车。

    每年清明,习以为常地倚靠大舅和大舅的这辆车,有好多年了。

    一开始去看姥姥,后来去看姥姥和姥爷。

    有一年雾特别大,听车载广播说能见度不超过五米还是十米。

    具体多少米确实记不得了,只记得雾很大。

    环东湖的路,两边都是湖,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前面,甚至看不清路面。

    最关键,大舅眼睛不好,好像有几千度,反正眼镜比啤酒瓶底还要厚。

    我小学二年级就近视了,曾经一千二百度过,成年后才做了激光手术。

    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睁眼瞎。

    大舅是开车的人。

    那一路的提心吊胆,至今偶有回味。

    后来很长时间,只记得二姐和二姐夫去了国外,对大舅再没有深刻的印象。

    再后来,一年春节,一家人去一家叫做王府井的酒店吃年饭。

    这家酒店的饺子在我们当地很有名,反正我认识的老一辈都知道。

    大舅带了一瓶茅台酒,倒起来有酒花,摇起来可以挂杯。

    我家祖籍东北,当年鞍钢支援武钢,我爷爷和姥爷一家都来了武汉。

    所以我既是东北人,也是武汉人。

    之所以提到我是武汉人,是因为二零二零年疫情在家。

    我是个宅男,通常在家码字,一年到头出门的次数可以掰着指头数完。

    只是偶尔应朋友之邀出差。

    那一年头次知道,想不想出门和能不能出门,完全是两码事。

    反正那一年,我破了三年的酒戒,和爸爸一起喝酒,几乎每天都喝。

    好像扯远了点,其实不太远。

    正因为破了酒戒,所以大舅那瓶茅台酒,我喝了。

    好喝,一瓶根本不够,可惜只有一瓶。

    这时,我也当舅舅了,也是大舅。

    这时,我有两个外甥女,大姐的两个女儿。

    二姐的两个儿子在国外,我只见过大的那个,一面。

    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婴孩,一直咳嗽。

    二姐说国内的空气不好。

    我当时很想反驳,但是有限的知识不知道怎样反驳。

    饭桌上还有件趣事。

    二姐从国外带回来一只魔鬼椒,据说在清水里划上一下,水都很辣。

    二舅不信邪,整个抢来往嘴里一扔,然后肉眼可见的色变,然后嘴上说一点都不辣。当时家里人都在劝,我心想吃都吃了,有什么好劝的。

    二舅一直嘴硬。

    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肉眼可见地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受不了的辣。

    但是,他就是大着舌头说不辣,一点不不辣!如果还有,他还要吃。

    我头次发现,二舅如此倔强。

    好像又扯远了,再扯回来。

    我一直担心两个外甥不会说中文,后来担心他们听不懂我的弯管子普通话。

    心里又总觉得两个外甥没有两个外甥女亲近。

    可能是因为两个外甥女可以当面撒娇的关系吧!

    也可能因为我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

    没错,我直言不讳地承认,我就是重女轻男。

    我很穷,但是一直装不穷。

    和大姐、大姐夫经常见面吃饭,差不多每月一次。

    大姐就是二舅的女儿。

    我请一次,大姐和大姐夫回请一次。

    我总是透支未来,给我的大外甥女买棒棒糖,通常两支,加起来大抵一百块。

    也买过好几百的玩具,正琢磨着上小学前,给她买个可以打电话的儿童手表。

    隐隐又有些忧心。

    如果小外甥女再长大一点,我送不送得起两份还算过得去的礼物。

    在这期间的某段时间,我忽然想起了大舅和他带来的那瓶茅台酒。

    我觉得在这一刻,我和大舅忽然心意相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娘亲舅大吧!

    快写完了,通篇看了一遍,感觉很平淡,结尾很潦草,心里起波澜。

    这就是我对舅舅的记忆。

    虽然浓缩,但不浓郁,确似轮回。

    可能轮回不尽相同,只是相似。

    惟愿似向更好,不似向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