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展露的形象有时候是会因为一件事而发生剧烈改变的,姬野理当然也理解那样的情况。
但是,你好歹得有个缓冲期吧?
前一天还抱着厚厚的心之壁喊我不开EVA,第二天就狂谷螺旋力匹数要用钻头突破天际,变化大到这种程度就有点惊悚了。
何况,他和月城汐也就三个多小时没见。
在门口发布完宣言后直接挤进房间,鸠占鹊巢地坐在他的床边是不是多少有点冒昧?
“我把钱放这里了哦。”
她将抱着的储蓄罐放在床头柜上,并拢双膝坐下,环顾四周。
除开原本就有的布置外,姬野理入住后仅仅多添了一张工作用的书桌,个人电脑旁边堆叠着书本,铅色的笔芯整齐地倚靠在笔筒内壁上。
灰色的窗帘落下,将夜晚的光景拒之屋外,充满少女心的兔子存钱罐在这个房间里反而成为了格格不入的存在。
“学长住的地方一点活力都没有……”
“可我上个月还遇见过一只小强君啊?”
“不是指生态层面的活力!你有好好杀虫吗?”
她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当然是立刻里里外外熏过一遍。
姬野理从书桌前拉来椅子,反坐其上:“预付款我收下了。”
之后就用它来改善两個人的伙食吧。
“嗯。”
“……”
沉默飘荡在空气里。
或许是因为刚刚出浴的关系,少女白皙的肌肤仿佛还冒着热气,脖颈抬起时,似乎能看见没擦干的水珠滑过锁骨,滚落进领口深处。
她没有穿保暖的连裤袜,光洁的双腿从百褶裙下伸出,沿着床边垂落,仅仅在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棉袜,半踩着毛绒绒的拖鞋。
呼吸间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
“所以,你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了?”
他今天的练习还没有做完呢。
月城汐目光闪烁,轻垂视线:“感冒好像……还没有完全治愈。”
“那更得注意休息,白天我已经帮你和书店经理请过假了,明早睡晚一点也没事。”
“……因为下午睡太多的关系,现在一点也睡不着。”
“要不要试试数羊?”
“唔……呃……”
她忽然捏紧双拳,意味不明地嘟囔。
“你说什么?”
“我说,学长就是因为只会说谎话才找不到真正的女朋友!”
少女抓起枕头,用力丢过来。
终于报了白天的一箭之仇。
“不是说要帮我吗?不是说对你抱有期待也可以吗?”
她闹别扭般地瞪向姬野理,眼眶里已经蒙上一层雾气。
“……你明明答应了,就算是假装的,也会成为我的家人!”
傍晚离开后,她可是一直处于不安之中的。
起先是在犹豫,要不要采纳姬野理的建议。
如果真的说要进行租赁,会不会反过来被他嘲笑?因为她之前还想阻挠对方做这份打工。
等最终放下自尊,找到一直以来存现金的储蓄罐后,又开始患得患失地担心被拒绝该怎么办。
所以,即使学长收下了钱,她依然还赖在这里没有走,想要确认这段租赁关系的成立。
不,更重要的理由,应该是有很多一直无法向人倾诉的话想说。
可是却遭到了冷漠的对待!
“虽然从所有权的角度来说,你再待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姬野理接住飞来的枕头,丢回自己床上,“但月城到底想说什么?”
他多少也能猜到房东小姐生气的理由。
反正就是又在跟个小孩子一样纠结一些事了吧。
但不说出来,光大眼瞪小眼谁懂啊,他又不是能感应脑波的新人类。
“我……”
月城汐张了张口,“……没什么。”
尽管自从家庭变故以来,她独自搭建的心防今天被暴力手段碾碎了一遍,但残余的部分依然起着作用。
袒露心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又回到沉默的状态,用手指慢慢绞着身下的床单。
姬野理站起来。
“诶……你要去哪里?”少女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去拿东西。”
“骗人,一定是开始觉得麻烦,想要反悔了对不对?”
“不会反悔的,我以职业操守保证。”
好麻烦啊。
姬野理按下去了这个想法。
“嘴上这么说,肯定是已经不想再和我说话了吧?已经打算离开这个房间了吧?”
她稍微抽泣了几下,“然后到了明天就会宣布要立刻退租,连保证金都不打算回收就逃走……呜……”
太麻烦了!
现在的房东小姐正处于超级麻烦的状态中!
“唯独这种事情,不要啊……”抽泣声逐渐变大。
“不,你等等,我没有大晚上露宿街头的打算。而且东西都已经拿好了。”
姬野理取回之前搁置在角落的吉他,背靠着床尾坐到地毯上。
一星期过去,已经从网上配齐了小型的音箱和效果器。
调节好音量,稍微拨动琴弦,柔和的旋律便讷讷而出,仿佛浮起的水母般,回旋充盈在房间里面。
“太复杂的段落我暂时还不会,只能先弹简单的部分,要听听看吗?”
从身后并没有传来反对意见,因此姬野理就弹下去了。
温水般的乐声里,少女慌乱的呼吸声渐渐地平静下来。
偶尔稍微错一个音,姬野理会停下来修正。
“学长……果然只会说谎话。”
月城汐抓住这样的间隙,轻声说道,声音听上去朦朦胧胧的,快要和学生会会计保持一个语调了。
“我又说什么谎言了?”
因为这无端的指责,姬野理都弹错了一个音。
“说自己只会弹简单的部分,我那天明明就听过你弹别的。”
她侧躺下来,头朝着床尾的方向,及肩长度的栗发柔顺地散开。
“你是……和一个金发的外国人姐姐去的吧,一起选的吉他。”
月城汐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后来却撒谎说是一个人去的。”
“这倒是没办法反驳。”
不过,金发的外国人?
她只看到了茉莉,没有看见橘井朝衣吗?
“骗子。”
闭目的女孩将脸埋进松软的被子里,闻着晒过太阳后特有的甜美气息。
“我那时候可是在很辛苦地搬着书啊,又累又热,汗水黏答答的一点也不舒服。”
“伱努力了。”
“灰尘也是最难对付了,如果忘记戴口罩的话,很容易就会呛得咳嗽个不停!”
“店里应该会补发口罩吧?”
“经理虽然别的地方还好,但对守时的要求特别严格……不过我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真了不起。”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过来帮我?”
“这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
本来陷入停滞的对话,在逐渐变得流畅的吉他声中向下推进。
她积攒的不满、愤懑、悲伤……逐渐如泄洪般倾倒而出。
“学长,我感觉有点口渴。”
说到中途的时候,她忽然半坐起身,拉了拉姬野理的后领。
“水瓶就放在床头柜上,看见没有?”
“帮我倒。”
“这边暂时两只手都没法腾出来啊。”
吉他声会中断的。
“帮我倒!我都付过钱了!”
这句话听上去莫名有些糟糕,一定是因为有歧义的关系。
姬野理叹了口气,起身帮她将温水倒进一次性塑料杯里,递过去。
“然后,再夸一夸我。”
可能是因为感冒未愈的影响,尽管时间还没到零点,月城汐已经是快要坠入梦乡的状态了。
她以鸭子坐的姿势占据了床中央,闭着眼睛接过水杯。
“努力了真了不起?”
“嗯……”
或许她未必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月城汐确实很喜欢指使他人帮忙,以及得到鼓励的感觉。
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不曾拥有过的体验了。
重复过几遍的旋律再次响起时,她把水杯放回原位,换了个方向侧躺下来,微微睁开双眼。
从面对着的窗帘缝隙里,隐约能窥见雪白色的精灵,悄然无声地片片飘落。
自那个他们偶然在凌晨相遇的雪夜起,又迎来了第二次的落雪。
只是那时候,她被凛冽的寒风包裹着,手冻得通红,准备赶着星夜去打工。
而现在呢,身处和暖的室内,沐浴着为两个人而演奏的吉他声,茶水沁透出淡淡的香甜。
“下雪了啊。”
月城汐小声说道。
姬野理拉开窗帘,一方暗色的天空上,纷纷扬扬飘浮着雪花,公寓所处的街道区寂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又到了白色的季节。”
他坐回去,改了一下音调。
背后的少女跟着哼唱几句。
“这个我听过……几年前森川由绮在电视上唱过的。”
她说的是一个已经退役的偶像。
“学长那天弹的也是这首歌吧?”
月城汐用穿着棉袜的右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后背,“……是为客人演奏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不是和橘井朝衣打赌,他也不会去试着弹奏。
“她和学长是什么关系……我是说租赁意义上的。”
月城汐半梦半醒地低声呢喃,“租赁你当男朋友?”
“没,说来你可能不信,她缺一个青梅竹马。”
租借青梅竹马?
外国人的想法真难懂。
但这样算的话,亲人的关系肯定要比区区童年玩伴更密切……
虽然其实都是虚假的。
“学长,如果我给你足够的钱,你会放弃掉其他的租赁吗?”
少女忽然问道,“你会不再做这件打工吗?”
“有这笔钱你倒是先用在自己身上。”
“我的存折里还有一笔应急用的资金……”
“停!”
为什么你的发言越听越像【xx家计事】类型的NTR本子里苦主会说的话啊?
姬野理的目的又不是榨干房东小姐的钱包!
大概是因为她快睡着了,脑袋不太清醒。
“总之,先不聊这个了,无故中断合同是要支付违约金的,除非客户同意。”
姬野理搪塞过去,“真的不早了,现在要回去睡觉吗?”
“……再听一会儿。”
除非客户同意。
也就是说,只要说服那个外国人小姐同意,学长就能从不情愿的出租状态中解放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认定姬野理是不情愿的一方,但头脑处于混沌状态的月城汐就这样得出了天才的结论。
最后一段旋律悠扬地走向尾声,少女的呼吸声也愈发安静,最终变为平稳的嘶呼声。
“我会……救出学长……的。”
等姬野理结束练习,收好吉他时,面对的就是说着奇怪梦话的女孩。
她抱住一个枕头侧躺着,蜷缩起娇小的身体,卷住厚实的被子,看上去像破蛹前的毛毛虫。
均匀的吐息声仿佛带着热气,打在枕头的表面上。
那么,他应该睡哪里?
挤一挤不会被传染感冒吧?
橘井朝衣明天似乎还找他有事,姬野理觉得她大概没有书店的经理好说话。
算了。
姬野理关上房间里的灯,坐到书桌前,个人电脑的屏幕很快亮起莹莹的蓝光。
既然收下了钱,与月城汐建立了租借意义上的关系,他也有了帮助对方的理由。
现在面对的最大难关,无疑是下个月开始的公寓退租潮。
强行说服老租客留下、或者直接给她钱无疑都是不可行的方案。
最好的办法,肯定是找到新的客源吧。
凭心而论,姬野理认为旧公寓相对于租金档位来说,居住条件已经称得上不错了,只是所处的区位不佳,更重要的是缺乏宣传的手段。
他打开的文件夹里,是副会长高坂秀一周五给的校刊样版,和往年的文案参考资料。
“果然有啊……”
既然受众是樱才的学生,历年来的校刊免不了有推荐周边的美食、咖啡店之类的版面。
编纂者与商家达成合作,放上店里的照片,吸引心怡的顾客。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准备好足以说服副会长的资料。
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时间一点点流逝。
等到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时,姬野理打了一个哈欠,合上笔记本电脑。
好困。
绵软的床铺此刻散发着无穷的吸引力,少年和衣倒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枕头似乎少了一个,被窝里的温度也比往日要暖和……
五小时以后,当姬野理面对站在床边的女仆小姐时,准会想起那个没继续思考下去的自己。
但此刻,他只是在疲惫中进入了深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