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流沙
    温意一怔,很快抬脚跟上去。

    进的是一间办公室,顾连洲推开门,径直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而后才给她拉了一把椅子:“坐。”

    温意环视一圈,很简单的办公环境,和医院的很像,到处堆积着文件和资料。

    顾连洲拿了个一次性纸杯,给她倒水,温意顺着他骨节清晰的手背往上看,视线定格在左臂上,微微有些失神。

    她想起刚才审讯室里的场景,不知道顾连洲有没有受伤。

    应该不会的吧,毕竟这里是警局。

    “看什么呢?”顾连洲放下水杯,曲指轻叩桌面。

    温意收回自己胡思乱想的想法,摇摇头。

    顾连洲坐到她对面,从抽屉中抽出一个牛皮封面的本子,打开要给她做笔录。

    抽出的瞬间,本子带出了一个东西掉在地上,他顺手捡起来,温意定睛一看,是一盒消炎药。

    顾连洲随手把那盒消炎药放在了桌子上,看样子甚至还没有开封。

    温意抿抿唇,手上摩挲着一次性纸杯,水是温的。

    “温意。”顾连洲见她出神地盯着面前的水看,笔在她面前敲了敲。

    温意抬头,不言不语地对上他的目光。

    顾连洲微愣,旋即扬眉:“怎么了这是?”

    “顾连洲,”她看着他,眼眸清亮漂亮,语调却是平平,“你真的很不遵医嘱。”

    顾连洲一怔。

    那姑娘却已经把水杯和药都推到他面前,板着小脸道:“吃药。”

    水是他刚才给她倒的,她一口都没喝,晃着清透的微波。

    顾连洲失笑,放下笔,拆药盒:“好,听温医生的话。”

    -

    做完笔录,又吃了韩木买回来的小馄饨,温意从警局出来时,天边的暮色正是秾酽漂亮的时候。

    顾连洲送她回家,上次是楼梯间的灯不亮,这次则是单元楼下面的路灯直接罢工。

    温意有些尴尬。

    顾连洲下车送她,车灯开着照亮,她走在他身旁,略显局促地开口:“这个路灯不常坏,明天物业应该就会来修好的。”

    顾连洲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温意摸摸鼻子,好在顾连洲并没有说什么,二人一前一后上楼梯,迎面走来几个勾肩搭背的小混混。

    他们明显是喝醉了酒,染着一头张扬的头发,这一片治安不是特别好,有很多这样的无业游民,经常结伴酒后寻衅滋事,温意每次碰到都是绕着走。

    这一次,她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拉着朝旁边拽了下,温意下意识回头,下巴擦过顾连洲的外套衣领。

    清苦的烟草气,混着楼梯间昏黄的光钻进她的鼻腔。

    她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呆在原地,视线怔怔地看着他轮廓清晰分明的下颌。

    男人蹙着眉,侧身站在她外围,不知道是不是他气场过于特殊的原因,那几个小混混颇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原本聊着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收敛了些,从他们旁边一步三回头地飞快走过。

    ……

    抓着她胳膊的手松开,温意敛眸,心脏跳得飞快,脚步微微向后退,和顾连洲拉远了些距离。

    他蹙眉看向她:“换个地方住吧。”

    温意回神,微咽口水,摇头:“房租还没到期,现在退房的话押金不退的。”

    “我给你找房子,你直接进去住,不收你租金。”

    “不要!”此话一出,温意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口拒绝。

    须臾,她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顿了顿又解释:“快到期了,我自己会找的,不用你费心。”

    顾连洲垂眸,看了她几秒,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温意把包丢在玄关处,趿着拖鞋去厨房给自己倒水。

    冰箱里有新鲜的柠檬,她用刀切出两片放进玻璃杯里,剩下的柠檬照旧用保鲜膜裹上放回冰箱。

    一杯水刚喝了一半,沙发上的手机忽然急促地响起铃声,催促她去接。

    来电人是房东,通知温意房子即将到期,他打算把这房子卖掉,不再继续租了。

    温意算算时间,合同还有两个月到期,原本她也不打算继续租了。

    她点点头:“那您什么时候带人来看房?”

    “过一个月吧,”房东是个好人:“你慢慢找房子,不急,找到了记得跟我说。”

    “好。”温意挂掉电话,开始盘算起找房子的事情。

    现在的房子是她刚回陵江的时候租的,那时候身上没多少钱,只能租相对比较便宜的,现在要换房子住,她想住个离医院近一点的,省的每天上下班通勤那么久。

    她没有拖延症,做事习惯速战速决,一周之内去看了三个房子。

    一个太破,和网上的光鲜图片格格不入,墙皮都在掉渣;一个倒是相符,只是价格比预期贵了一倍。

    最后一个价格和地理位置都还算合适,只是是合租,温意有点犹豫。毕竟她上班时间不太固定,有时候半夜接到电话也得随时去医院,会打扰到合租室友。

    她有些发愁,找个合适的房子怎么这么难。

    周三午饭时,温意在医院食堂边吃饭边看房子,娄锦月和程信忽然端着饭盒来到她的对面。

    温意抬头,见娄锦月略有些局促的样子,娄锦月家境好,人长得也漂亮,娇俏面容此刻微微涨红,还是程信在旁边说:“温老师,您有时间吗,锦月找您有点事。”

    “有。”温意点头,放下手机,“坐吧。”

    二人坐到她对面,娄锦月绞了两下手指,吞吞吐吐的,她今年才大四,刚二十岁,承认错误需要酝酿勇气:“温老师,我……我看到新闻了,那个爸爸是为了夏天的手术费才……我,我不该讲那样的话。”

    温意一怔,没想到她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我以后不会了。”娄锦月抬头,小声但郑重地说,“温老师,我以后会注意自己的言行的。”

    温意淡笑:“锦月,医者仁心。见得多了你就会发现,对家庭不太好的患者来说,生活经济上的病远比身体上的病要来的更痛更窘迫。有些人不是不想治病,是真的没钱治。”

    娄锦月认真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温意知道她家境好,只是没见过人间疾苦,纯属无心之言,其实心地很善良。

    程信又说了几句缓和的话,安抚娄锦月的情绪。

    下午温意做手术,娄锦月有事请假回学校,程信跟着她进手术室,做完手术出来,温意正好接到一个房东的电话。

    原本约好的是周末看房,这个房东却说自己临时有事,问她能不能今天晚上过来看。

    温意想了想,反正她今晚不上夜班,便欣然答应。

    程信在她旁边,听到了这通电话,有些惊讶道:“温老师,您要去租房子吗?”

    “对。”

    “已经这么晚了。天快黑了,您一个人安全吗?”

    “还没到时间,”温意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房东说他九点下班。”

    “这么晚?房主是男是女。”

    “男的。”其实温意一开始也有点犹豫,但这套房子的地段和价格都合适,就在地铁口附近,不用与人合租。

    “那我陪您去吧,”程信道:“我晚上没事。”

    “九点呢,”温意说:“现在才六点。”

    “没事,”他笑:“我请您吃个饭,刚好有一点今天手术的问题想请教一下。”

    “那哪合适,”温意想了想,一个人确实有点不安全:“这样吧,我请你吃。”

    二人一拍即合,打车去了一家科室聚餐常吃的烧烤店。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映着身后深红色的晚霞,老板刚支上摊,他们是第一桌客人,先点了两瓶啤酒,烤串慢慢烤着。

    程信做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的密密麻麻都是他实习以来不懂的知识点和实操学习到的东西。

    温意一边看,一边帮他解答,遇到比较难的问题时用上筷子代替手术刀在桌子上比划。

    烧烤摊棚下只牵着一盏明黄色的瓦灯,天一黑,光线暗下来,温意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字,便凑过去仔细看。

    烧烤店的人逐渐多起来,顾连洲方将车挺好,目光便被烟气缭绕中的一抹亮色吸引。

    来吃烧烤的多是成群结队的男性居多,那姑娘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肤白发乌,打扮得简单干净,两颊被熏出一些红晕,原本清冷之气散去三分,拿着筷子比划讲话,整个人漂亮而生动,惹不少人频频侧目。

    韩木从副驾驶下车,顺着顾连洲的目光也看见了,“哟”一声:“这不是温医生吗?我没看错吧。”

    “这肯定是啊。”高威也下来,“这么巧,要不咱们跟她拼个桌。”

    “你瞎啊你,”韩木胳膊肘捣他,“没看见人旁边有人呢。”

    确实是有人,顾连洲单手抄兜,远远看过去,旁边穿着白t恤的男的几乎要贴她身上去了,动作看着格外亲密。

    韩木瞅着他们队长逐渐淡下来的神色,看热闹不嫌事大:“头儿,那不会是温医生男朋友吧。你说这男的多缺心眼,带女朋友来烧烤摊吃饭,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温医生也不嫌弃,可真是好姑娘。”

    “是挺缺心眼的,”高威补了一句,“自己吃就算了,得带女朋友吃好的呀。”

    “是吧——”韩木还想再补两句,一串钥匙被丢到他怀里,他再抬头一看,顾连洲撂下一句“你们先去”便朝温意桌的方向走去。

    温意正讲得口干舌燥,端起一旁的啤酒对程信说:“你等一下啊。”

    她一口气喝完,放到桌上,凭空有人端着啤酒瓶给她添满了一杯。

    “谢谢啊。”温意头也不抬,靠过去继续讲。

    一秒,她反应过来不对,扭头看过去,顾连洲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站在她身边,把倒空的酒瓶搁到桌子上,黑眸瞥她:“不客气。”

    不知怎么的,温意后背突然升上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意。

    高二暑假的时候,南熹大胆,有一次买了低度数的罐装鸡尾酒,在温意去给她补课时偷偷摸摸拿出来。

    二人像亚当夏娃偷尝禁果一般,躲在她家房间里小口小口喝着,都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时候,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南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拉着温意的手一起藏到背后。

    来人是顾连洲,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给南熹买回来的一大包零食,丢在地上,眯眼看过来:“藏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南熹头摇得像拨浪鼓。

    “温意,”他转而询问另一个乖孩子,“拿出来。”

    温意觉得自己脸上热腾腾的,咬着下唇不吭声。

    顾连洲“啧”了一声,失去耐心,走过来径直从二人背后一人捞出来个易拉罐。

    他转过瓶子看了一眼,又扫了眼俩小姑娘,嗤笑:“4度?不知道的以为你俩喝了四十度的呢。”

    “还给我!”南熹说着就想去抢。

    “安分点,”顾连洲眼神压制她,“胆儿肥了你,酒都敢偷偷喝,还带坏人家温意。”

    “没有,”温意不忍心,弱弱出声,“我是自愿的。”

    最后,顾连洲无视南熹哀求,毫不留情地把鸡尾酒丢进垃圾桶,连买回来的零食也带走。

    时隔近十年,时光轮转,竟然又回到差不多的场景。

    温意只恍惚了一下就回想起自己二十六不是十六,她故作镇定:“你怎么来了?”

    “路过,”顾连洲自来熟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微抬下巴:“不介绍一下吗?”

    “介绍什么?”温意觉得莫名其妙。

    顾连洲不认识程信,但程信认识他,伸出手:“顾警官你好,我叫程信,是仁和医院的实习生。”

    “你好。”顾连洲淡淡回握。

    温意抿唇,抓过旁边的啤酒又一口气喝完,也懒得说话。

    程信头脑机灵,一眼看出温意的不对劲,试探性地问:“温老师,八点多了,咱们现在去吗?”

    “你们要去哪?”顾连洲皱眉。

    “去陪温老师看房子,她晚上一个人不安全。”

    “差不多了,”温意放下杯子,轻呼出一口气,叫老板来结账:“我们走吧。”

    谁知刚摸上手机,她的手腕便被人扣住,顾连洲掌心的薄茧这次不再隔着衣服布料,直接接触到她的肌肤。

    他随意结了账,半瞭眼皮对着程信说:“不劳烦你了,我陪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