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风起70
    少年成名的人,付出的通常比普通人多得多。这个时候,名剑山庄上下早已入睡,只有柳宸锋还在校场练剑。他有单独的练武厅,但他更喜欢这里,无遮无拦,无拘无束,与自然为伴,有种天地任我行,日月在我心的旷达与广阔。

    柳宸锋温习着柳家世代只传掌门人的独门剑法——风息十三剑,渐入无人佳境。舞得兴起,他使出一招“露桥闻笛”,左向刺出。一道人影穿过石榴树丛,接住了他下落的剑。刺客?可来人没穿夜行服,只以黑纱覆面,着宽大的寻常麻衣。他揣摩着对方的来意,没着急问话,更没着急出招。

    “久闻少掌门剑法高绝,独步天下。在下不才,想讨教几招,不知可否?”

    “江湖之大,藏龙卧虎。柳某才疏学浅,哪有胆说自己独步天下?阁下若有心切磋,在下定当奉陪。请天明后再来,你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我不。我就要现在打。不过,月色这么好,也实在不宜刀光剑影的。要不咱俩换个方式?就以两天为限,两天之内学会并破解对方一套剑法,就算赢。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三件事。如何?”

    柳宸锋感觉不出麻衣人的恶意,短时间内又找不到他此举的真正目的,索性不去想:“这个比法倒独特。旁人生怕自己的剑法被学了去,阁下倒大方,竟主动送上门。”

    麻衣人哈哈大笑:“天下剑法,多半是虚有其名,精绝的如凤毛麟角,能入我眼的更是少之又少。闲话少说,是我先来,还是你先来?”

    “依着名剑山庄的规矩,登门者无恶意,是客。待客之道,理当主人先表诚意。”柳宸锋心想,依着你的说法,你也是剑道高手,普通的剑招也没可能镇得住你。况且,你已在旁偷看多时,我再换别的反倒不合适。打定主意,他又将风息十三剑从头到尾舞了一遍,舞得极为认真,不马虎,不藏私。

    “妙哉,妙哉!不愧是传世之剑,果然精妙绝伦!”

    “过奖了。这原本就是柳家的家传绝学,自然不可能太差。”

    “柳庄主说话倒实在。不过,依在下拙见,柳庄主对这套剑法的演绎还不够完美。”麻衣人说着舞了起来,边舞边解说,“相传,渭城王功成名就后,时常感慨自己虽战功卓越,护国安邦,但杀戮太盛,终究有亏德行,有损阳寿。于是,他亲自编排了一套剑舞,表达他‘一愿天下无战事,人民安居乐业;二愿自己马放南山,安享田园生活;三愿有情人长相厮守,无生离死别’的心意。风息十三剑就脱胎于渭城王剑舞,少了杀伐铁血,多了柔情、仁爱和对平凡生活的向往,暗含惆怅追悔之意,在柔不在刚,在藏不在杀。而你的剑刚劲有余,柔性不足,剑身带起的风有如毒蛇吐信,嘶嘶有声,使得那招‘露桥闻笛’的杀气过重且外露,与剑法的初衷背道而驰,从而导致威力锐减。你要记住,这招出剑要快,快似流星,快似魅影;收剑要缓,要轻,要像飘坠的落花,拂水的柔柳。”

    柳宸锋听得入了神,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莫待收剑于身侧,夜风中隐隐有一缕清音飘过柳宸锋的耳畔,像晨露滴落在琴弦上,又像三月春光里的袅袅笛声,令人心驰神往。他又将剑招中的几处不足说了,并将完善之法细细讲与柳宸锋听。

    柳宸锋不禁大为震惊:“阁下何方高人?不但会使柳家剑法,竟然还深知其精髓!”

    麻衣人皱眉道:“废话真多!我无害你之心,你怕什么?”他完全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说话相当不客气。“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是不是?你对这套剑法的领悟不如我好,你就得听我的。按照我刚才说的舞来看看。快点!”

    柳宸锋找不到话反驳,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麻衣人点头道:“掌门就是掌门,确实有天分。你现在来看我的剑法。”他照样是边舞边讲,将剑招说得清清楚楚。“这套剑法非常适合你。你若是想出了破解的招式,它就归你了。”

    柳宸锋也确实是个剑术奇才,只看了六遍,已能将一套变化无穷的剑法舞得七七八八。麻衣人又给他演示了两遍,他就全部记住了。

    “这世上的剑招,大都是为了杀而存在。但真正的剑道,不是为了杀,而是为了救——救人和自救。名剑山庄以剑术笑傲江湖,柳清扬老前辈的三十六路清扬剑法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且柳老前辈的剑只诛奸佞,斩妖魔,不欺良善,不杀无辜,无愧于剑侠之名。柳少侠你正直侠义,一片冰心,有祖辈的侠肝义胆,亦有济世的雄心壮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美中不足的是,你的剑招太过凌厉霸道,缺乏宽仁,难免有错杀之时。须知,太过刚猛的剑法若遇上绝顶高手,自保易,取胜难。你要常自省,知己所短,趋利避害,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麻衣人似是说得累了,摘了个石榴润嗓子,“你继续练,我歇会。”

    “是。”柳宸锋有才,有才的人都傲气,不愿听人说教。只是这麻衣人是个例外,他的话句句在理,又多半是夸赞之词。柳宸锋听着不但不厌烦,反而心生感激。他一遍遍练着麻衣人的剑法,不明白的就问,有时还请麻衣人再演示给自己看。两个时辰下来,他已烂熟于胸。

    麻衣人问:“这石榴这么甜,怎么没人吃?我能摘两个走么?”

    “当然可以!都说物以稀为贵。山庄里到处都是石榴树,他们吃腻了也就不稀罕了。”本以为麻衣人只是说说而已,结果他当真挑选了两个又圆又大又饱满的摘了拿着。“公子喜欢吃石榴?”不知不觉间,柳宸锋对麻衣人的口气变尊重了。

    “不喜欢,嫌麻烦。明晚见。”和来时那般突然,麻衣人说走就走,如光影般消失在重重树影里。

    奇人!柳宸锋叹道:可惜,我名剑山庄没有这样的人才!他毫无睡意,又开始练剑,越练越熟,越熟也就越惊:这套剑法简直妙不可言!好比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盒子,初见时以为它不过就是外表奇特些。可是,当你去探索它深层的东西时,竟意外地摸出两个金元宝来;继续探,你又得到了珍珠;再探,是宝石,夜明珠……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的新东西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什么!柳宸锋兴奋极了!他已完全不在意麻衣人的来历,也不在乎他有何算计。他现在只想将这套剑法练好,练到极致。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红透了的石榴在晨风中晃动,像一只只憋足了劲攥着的小拳头。距石榴树不远,一株五六丈高的桂花树坠满了白的黄的花,将芬芳铺满枝杈。

    莫待睡到傍晚时分才起床,他是被谢轻云和夜月灿吵醒的。两人在门外使劲拍门叫嚷,跟火上了房似的。顾长风心有不快,又不好过分阻拦。毕竟,这两人大老远从琅寰山赶过来接莫待,他是感激的。莫待充耳不闻,收拾整齐了才开门。

    谢轻云笑看他,目光灼灼。“我想你了!”他摸了摸莫待的额头,眼里的笑意越发浓了。

    莫待拉起顾长风的袖子擦了擦被摸过的地方,嫌弃地道:“你……”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谢轻云拥进怀里。“你……你干嘛?”

    谢轻云抱紧他,笑道:“不干嘛,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他松了手,完全不理顾长风的抗议与夜月灿的惊诧,又问,“想我没?”

    莫待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一阵,他敲了敲顾长风的脑袋,面无表情地下楼去了。

    夜月灿拍着手道:“他生气了?要打架么?快快快!我给你们当裁判。”

    顾长风苦笑:“果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你就不怕公子连你一起打?”

    夜月灿笑道:“打就打,谁怕谁?我还没跟他交过手,正好一决高下!”

    谢轻云追着莫待道:“咱俩好兄弟,别这么小气嘛!好久不见,我就是想表达自己的想念,有何不妥?”

    莫待没接话茬,抛了个盒子给夜月灿:“不客气。多生几个小孩给我们玩就算是道谢。”盒子里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玉佩,一块玉里是鸿雁秋水图,另一块里面则是明月出浮云。

    “雁月玉!”夜月灿顾不上道谢,拉住他问:“这可是绝世宝贝,谁给你的?该不是抢的吧?以前你吃顿饭都要我给结账,怎么突然间变得比我还富有了?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快把你最值钱的拿出来瞧瞧。”

    “我最值钱的?”莫待指着顾长风道,“无价宝。谁也不能碰,谁也不给。”

    “啊?”谢轻云叫道,“不该是我么?”他见顾长风抿嘴偷笑,哼道,“偏心眼!”他是真的失落,却只能装作是久别重逢的玩笑。“我的好命苦啊!”

    夜月灿扬了扬盒子,一脸得意:“你也赶紧娶老婆吧!他不会亏待你的。”

    谢轻云道:“要娶你娶,我才不会为了礼物随便找个人就把终身给定了。”

    夜月灿道:“谁叫你随便了?你看我,历尽千帆,看遍万花,最后才选了一朵宜室宜家的。娶媳妇这事,你得有耐心,得千挑万选。”

    谢轻云笑道:“你也不害臊,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的多情。”

    夜月灿哼道:“我那不是多情,是温情。你这么说分明就是嫉妒我,我大人大量,懒得理你。长风,你有心上人么?”

    顾长风笑了笑道:“有啊!我家公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上。”

    夜月灿笑道:“这话说得敷衍,我们几个又有谁不在你心上?你不愿意说就罢了,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公子的心上人是谁?”

    莫待道:“想。说来听听。”

    夜月灿顿时加快了脚步,边跑边说:“是我!”

    谢轻云追了上去:“无耻!”

    说笑间,四人已来到长街上。入眼的尽是熟悉的旧物,只是醉金枝斜对面的那个小吃摊已经不在了,换成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老太太。夜月灿嚷嚷着要去买酒喝,谢轻云没像从前那样一拍即合,而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莫待身边。夜月灿不愿独自前往,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