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揽月241
    菊花谢了。风变得刺骨了。莉香居的茉莉也只剩黑瘦干枯的藤蔓了。一眼看过去,处处透着萧瑟。冬天快来了。

    谢轻晗入主霓凰城的第三天,莫待退隐江湖的消息传遍了三界。有好事者赶往莉香居查探,那里已关门上锁,人去楼空。而凤来客栈也在一夜之间易主,成了福安楼老板沈离淮名下的又一大招牌产业。

    有人说,莫待早有退意。他在碧灵镇试炼时,就已与沈离淮谈好了价格。如今雪凌寒另娶,他意懒心灰,不愿再待在凤梧城,便与顾长风远走他乡。

    至于栖凤楼和凤鸣阁,依旧灯红酒绿,繁华如故。没有了顾长风,锦瑟和秋蔓也还是没有和解,还是明争暗斗,还是谁也不肯让谁,谁都想压谁一头。有人设了个局,赌顾长风最后会娶谁。不久,便有人以万两黄金入局,赌顾长风谁也不会娶,他会陪在莫待身边,一生一世,直到白头。

    雪凌寒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去莉香居。他总是站在栈桥上,默默地看那盏画着菊花和落叶的灯,一看就是一整夜。从前这里没有灯,只有雪白的茉莉、满地的月光和蔓延的青草。从前这里有人,一个不说话就能让他心花怒放,爱不释手的人。后来,他带走了那盏灯,放在他的书案上,却从未点亮。

    十一月初一,小雨。诸事皆宜,三界无事。

    十一月初七,天晴。宜祭祀,宜婚嫁,宜恩赦,万事亨通,百无禁忌。谢轻晗便在这一天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安和,大赦天下。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新法,开仓放粮,减轻赋税,恢复生产,发展民生。他沿用了前朝所有的地理名称,没有动霓凰城里的一草一木,更没有烧杀抢掠,只是撤换了宫中的陈设,将宫殿名字也一一换了新。他的寝殿还是叫停云居,一应摆设都还跟魔界的一样。紧挨着停云居的是醉清风,里面空空如也,只在靠窗的几上放着一个檀木盒子。谢青梧夫妇和谢轻尘安土重迁,却又不舍得放谢轻晗独自一人在外,也在皇宫中觅了一处安身之所。天慕山交托给了两位文武双全的重臣,米元晖做了其中一位的随行书记官。

    露水还没干透,莫待已开始漫山遍野找野果了。他找野果不是为了吃,纯粹是玩。这山里有一种毛茸茸的果子,坚硬无比的外壳上包裹一层密密的绒毛,看着柔软却十分扎手。且这绒毛粘性极强,沾在衣服和头发上就极难清理。昨天他玩这果子毁了一身新衣服,被顾长风罚两天不许吃小鱼干。

    “公子,你还没束发。”顾长风在崖下叫,“束好了再玩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先玩。”莫待一边摘果子一边回话。“我今天要把这些小果子搓成大果子,滚着玩。”他见豆蔻正与一群鸟在枫林间嬉戏,分享彼此的经历,心想:流星再不把这小妞娶回家,怕是要被拐跑了。

    “那玩意扎手得很,你当心点。”顾长风望着密匝的枫树和成片的芦花,若有所思,“你打算在这里玩一天?”

    莫待鼓着腮帮子使劲吹走一片芦花,才道:“不行吗?这里很好玩呀!”

    “行,怎么不行。只要你喜欢,你住在这里都行。”

    “住就不用了,还有更美的风景在前方等着咱呢!”

    “那你好好玩,饿了告诉我。”顾长风哼着小曲,把昨天采的紫藤花花籽收进盒子。冷不防莫待窜到他面前,一手托着一个海碗大的毛球,二话不说就朝他扔去。他敏捷地躲到树后面,笑着道:“你头发炸起来了,跟这毛球特别像。”

    莫待吹开覆在脸上的头发,哼道:“那你还不赶紧替我扎起来?太碍事。”

    见他已两手空空,顾长风不疑有他:“好,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坐着。”话音刚落,莫待手里变戏法地冒出一把毛球。他还没来得及躲闪,衣服和头发已遭殃了。“呀!”

    “呀!”莫待学着他的样子叫了一声,叉腰笑道:“谁家的公子这么坏呀!”

    顾长风转念一想,按着头顶的毛球一通揉搓:“我自己没本事摘下来,得麻烦公子了。”

    “少来。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来找我,我还要去捡枫叶。这深山里的气温低,枫叶红得晚。我捡些好看的带给先生,他肯定喜欢。”

    “好吧,你不管我也不勉强。一会把这几缕头发剪了就是。”

    “你……”莫待摩拳擦掌,嚷道,“坏蛋,就知道威胁我!”

    “那你到底帮不帮我?”顾长风扬声道,“豆蔻,公子欺负我,你快替我啄他。”

    “才不管你俩的闲事!”豆蔻头也不回地道,“忘了昨天我差点变成红烧鸟肉?”

    莫待三两下卷起袖子,从顾长风怀里摸出一把梳子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瘸着腿也要把路走完。不就是梳头嘛,小菜一碟。公子我今天心情好,就给你当一回粗使丫头。”

    顾长风在紧邻芦花丛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笑道:“那就有劳公子。”

    莫待小心翼翼地摘着毛球,生怕拽断一根头发。顾长风轻轻合上眼,感受芦花轻扫,秋风拂面的舒爽。

    红彤彤的枫叶不断从高处飘落,随波逐流,渐行渐远。水流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比燕麦长不了多少的小虾在水里游来游去。长满水藻的石头底下,钻出几只青壳螃蟹。它们横着越过旁边的石头,与另外两只螃蟹结伴钻向一堆亮晶晶的泥沙,似乎在玩寻宝的游戏。

    低柔婉约的歌声飞出莫待的喉咙,在山林间回荡。那歌只有简单的曲调朴素的词,听在顾长风耳里却无比亲切。小时候,莫待害怕睡不着,他就靠这首歌哄睡。没想到,时至今日莫待还记得。顾长风回头,撞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不由心头狂跳。“公子……”

    “怎么了?”莫待扶正他的头,柔声道:“怕我梳不好?”

    “不是的。我……我是想问……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按照之前规划好的路线走就行。咱们现在已经到安和的边境了,明天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当然,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可以随时改变行程。反正就咱俩,你怎么喜欢怎么来。只要不叫我去给你摘天上的星星,你走哪我跟哪,只求掌柜的赏小人一口热饭热菜。”莫待调整着发髻的松紧度,直至满意了才插上那支黑玉发簪。“以后我每天替你梳头,以冲抵饭钱。”

    “我能拒绝么?”顾长风撑着胳膊,笑看莫待,眼眸中涌动着幸福快乐的光芒。

    “不能。只要和钱有关,必须强买强卖。要不然……”莫待忽而收了声,拉着顾长风来到草浅的平地,低声道:“来人功夫不算太高,气息凌乱,不知是友是敌。”

    顾长风脚下轻滑,悄无声息地转到他身后,眼底杀气凛冽。

    “莫公子,苏某有要事求见!”大概是怕莫待突下杀手,苏舜卿人未到声先至。略等了一等,他才来到二人面前,抱拳行礼。莫待瞥了眼他染了血的衣服,目光极其冷淡。

    顾长风笑问:“城主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意前来?”

    “特意。”苏舜卿捂着胸口,极艰难地喘息,“两位不必惊讶我为什么能找到这里。萧尧饮食中的香料是我亲手培植出来的,在香气消失前,我可以追踪到食用过它的人。”

    顾长风目光微沉:“这么说,我家公子是被萧尧算计了,还是被城主你算计了?”

    苏舜卿忙道:“顾掌柜息怒。没人敢算计公子,这只是巧合。我来此并不为自己,是向公子报信的。柳庄主被一个蒙面大汉抓走了!”

    “他这么没用?随随便便来个人就把他抓走了?他这武林盟主可以一头撞死了。城主若真心想救柳宸锋,那就赶紧去找那几个掌门人商量对策,别来打扰我家公子的旅行。我家公子已经不做江湖人了,江湖上的事他不过问。”

    “本来我是要去找他们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找你们。”苏舜卿也不管莫待和顾长风想不想听,径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与柳掌门同宿在距离碧灵镇不远的一家客栈。晚饭后我们正在谈论今晚的集会,突然杀出一群人,奔着柳庄主就去了。他们武功高强,且人多势众,杀了我们不少人。柳庄主仁义,瞅机会帮我脱了身,自己却被抓走了。”

    “是他让你来找我家公子的?”

    “不,是我自作主张。莫公子侠肝义胆,与柳庄主相交匪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决计不会见死不救。但别的掌门就不好说了。这年月,谁还没个小心思?关键时候只想保全自己的大有人在。救人如救火,没时间可浪费,我便一路找了过来。还请莫公子原谅在下不请自来。”

    “名剑山庄鲜少与人结怨,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他?”

    “有传闻说他能解读断魂剑的剑谱。”苏舜卿掬了口河水喝,瘫坐在河岸上。“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想救慕九公子,救不了;想救柳庄主,也救不了。想做点好事替自己赎罪,怎么就这么难?”

    莫待依旧沉默着,盯着河面的目光却随着水波起了涟漪。

    顾长风道:“慕九公子?你说的可是凤舞山庄的慕无双?他还活着?”

    “活着!只是知道他活着的人并不多。”

    “慕无双怎么了?该不会也被人抓了?”

    “前天,九公子和我不约而同去退思峰寻找慕庄主的遗骸,不想撞上了寻找林漫遗物的关木通。双方言语不和起了冲突,关木通一怒之下重伤了九公子,并扬言要在今晚的聚会上将他开膛破肚。”

    “他也不怕舌头疼!”顾长风冷笑道,“他是欺负慕家没人么?”

    “如何证明你见过九公子?”莫待折了根芦苇,冷眼盯着苏舜卿。

    “关木通重伤九公子后,从他身上搜出了木兰策并据为己有,还嘲笑他被人毁了容……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毁容?慕无双毁容了?毁到什么程度?”

    “是的,毁容了。他脸上都是从前留下的旧伤,怕是难恢复了。莫公子如果不信我,也没有救人的打算,我也不强求。就此别过。”苏舜卿抱抱拳,纵身离去。

    莫待没有挽留,只看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出神。很久之后,他问:“你怎么看?”

    “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苏舜卿就是冲着公子你来的。大概是因为咱们用那三封信威胁他不许出兵,害他被萧尧罚,所以设下圈套报复。可是萧尧已死,我想不明白他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十二龙卫被我们除掉了十个,首领李晚熙业也伏诛。除了董玄蝉下落不明,就只剩统领他们的那位目前还是个谜。我常常想,董玄蝉的武功已快追平你和柳宸锋,那么在他之上的人应该更加厉害才是,可武林中并没有这样的人。既然不是靠武功立足龙卫,那就只能靠智谋上位。论智谋,我也没发现谁能超越你。可就在刚才,这个人出现了。他先以受害者的姿态示弱求助,再说一席慷慨正义却真假难辨的话成功勾起你我的好奇心,最后再打出九公子这张王牌,逼得我不得不改变行程。萧尧厉害!充分利用了人的惯性思维巧妙地隐藏了他真正的身份。”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苏舜卿的身手不算出类拔萃,而人们说起龙卫首先谈论的是他们高深莫测的武功,自然就将他排除在外了。加之凤梧城城主本身就是替萧尧办事的,很难让人疑心他身份之下还有另一重身份。”

    “这件事如果是苏舜卿主谋,一切都变得简单明朗。如果不是他,那幕后之人所图就绝不只是算计我那么简单。此人能拿捏苏舜卿,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算准了只说柳宸锋出事我未必会前往,可只要九公子有难,刀山火海我都会去闯一闯。会是谁呢?萧尧?这些都是他临死前安排好的?目的呢?一个必死之人费尽心思搞这么多事的目的是什么?”

    “该不会真跟断魂剑有关?”

    “断魂剑就是个勾人的幌子。老毒物都只见过半本剑谱没见过剑,压根不知道那玩意长啥样。萧尧一个死人要断魂剑何用?陪葬?他不是那么无趣的人,不会做这蠢事。”

    “可是苏舜卿还活着,断魂剑可以帮他聚集人脉,亦可以帮他重新立足江湖。”